晨光熹微,土坯房的木门在张岚注视下微微颤抖。门外那匹枣红色的军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喷出两道白雾。穿军装的男人从马上跃下,动作干净利落,军靴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约莫二十三四岁,肩章在晨光中闪着银星,眉眼挺直得像把没出鞘的剑。
张岚攥着门框的手沁出冷汗。那半张烧焦的通知书在衣兜里硌得她生疼,像块烙铁烫着心口。她死死盯着男人手里的照片——那是张一寸照,照片上的姑娘梳着齐耳短发,额前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眼里却亮得惊人。那是去年春天她偷偷去县城照相馆拍的,后来就夹在课本里再也没见过。
"爸,妈,别出声。"张岚反手捂住母亲要尖叫的嘴,指腹触到一片滚烫的湿意。她能感觉到父亲握着剪刀的手在发抖,刃口几次擦过她的胳膊。
"请问,这里是张岚家吗?"男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点北方口音,沉稳得像山涧里的石头。他顿了顿,又补充道:"1988级南方师范大学录取生张岚。"
母亲猛地瘫坐在炕沿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父亲手里的剪刀"哐当"掉在地上,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张岚脊梁骨窜起一股凉气——这年代能跨省去查一个乡下姑娘的录取信息,绝不是普通人。
木门突然被敲响,笃笃三声,不轻不重。"张岚同志,如果在家请开门。我有重要事情需要核实。"男人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张岚听出了不容置疑的劲道。
张岚回头看向父母,父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母亲突然抓住她的手往窗外推。"快跳后窗跑!"母亲的指甲掐进她肉里,"别管我们!"
"来不及了。"张岚咬着牙摇头。刚才马蹄声由远及近时她就看清了,院墙外那几棵老槐树上还藏着李家的人——刘小五那件灰布褂子的衣角还挂在树杈上晃悠呢。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闩。
晨光呼啦啦涌进屋里,晃得人睁不开眼。军装男人就站在三步开外,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他身后的军马不安地甩着尾巴,马鬃上还挂着露水。
"你是张岚?"男人抬眼看着她,目光像两道探照灯,从她沾满灰尘的布鞋扫到胳膊上渗血的纱布,最后定格在她脸上。张岚被这眼神看得浑身发毛,却倔强地迎上去——她这张脸虽然狼狈,可那双眼睛里的锋芒,谁也别想压下去。
"我是。"张岚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是谁?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个绿色皮夹子,翻开亮出张卡片。"军区政治部,陈建军。"他说话时下颌线绷得很紧,"有人向我们反映,你本该去南方师范大学报到的录取通知书,被人恶意扣下了。"
"军区?"父亲突然从屋里冲出来,一把将张岚拉到身后,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军爷,这是我们的家事,您..."
"是不是家事,得看有没有人触犯法律。"陈建军打断他的话,眼神冷得像冰,"有人用你女儿的录取资格上了大学,还伪造了身份证明。这事已经不是你们两个村子的矛盾了。"
张岚突然想起前世邻居偷偷告诉她的话——李明后来确实去了南方上大学,每年回来都穿着笔挺的西装,拎着他们家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当时她还以为是李家花钱买的名额,现在想来...冷汗顺着后脖颈滑进衣领。
"我跟你走。"张岚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扒开父亲的手往前走了一步,胸口的半张通知书仿佛在发烫。陈建军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干脆。
母亲突然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能去啊岚!我们不告了!妈给你跪下了!"
"妈!"张岚被拽得一个趔趄,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颤抖,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蹲下身擦掉母亲脸上的泪,指尖触到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这些年母亲究竟是怎么过的?守着弟弟的秘密,看着女儿被毁掉人生,日夜活在李家的阴影里...
"李明来了!"父亲突然指着村口方向喊。张岚猛地回头,只见沙土路上扬起一溜黄尘,七八辆自行车疯了似的冲过来,领头的正是骑着"永久"牌自行车的李明。他爹李老栓跟在后面,手里还挥舞着根扁担,龇牙咧嘴的样子活像要吃人。
陈建军皱起眉头,转身翻身上马。军马烦躁地刨着蹄子,鼻孔喷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格外清晰。他从马鞍旁的皮套里抽出个闪亮的东西,张岚定睛一看——是把手枪!
"军爷饶命!不关我们的事!"李老栓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自行车"哐当"翻在路边。李明也刹住车,脸上的嚣张瞬间变成了惊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身后那几个跟班更是腿一软全瘫在了地上。
陈建军根本没看他们,只是用枪口对着村口的路。"张岚,带上你的重要物品,五分钟后出发。"他的声音冷得像冰,"这些人我会处理。"
张岚咬咬牙,转身冲进屋里。母亲还在地上哭,她抓起床头那个打了补丁的蓝布包,把半张通知书塞进去,又摸出几件换洗衣裳。父亲突然抓住她的手,往她包里塞了个油纸包,沉甸甸的。张岚一摸就知道,是家里仅剩的几块钱和粮票。
"爸!"张岚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父亲别过脸去,声音沙哑得厉害,"别忘了给家里写信。"
村口突然传来李老栓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张岚背起包冲出屋,只见陈建军用枪指着李明的脑袋,军马不耐烦地用蹄子踢着地上的石子。刘小五他们几个早被吓得瘫成一团,尿骚味顺着风飘过来,熏得人直皱眉。
"上车。"陈建军把枪插回皮套,弯腰掀起马鞍上的军绿色帆布包。张岚犹豫了一下——她这辈子只在镇上见过驴车,别说骑马了,连驴都没骑过。陈建军看出她的窘迫,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腰,往上一托。
"啊!"张岚惊呼一声,身体已经腾空而起。她本能地抓住马鞍,掌心触到一片温热的皮革。还没反应过来,陈建军已经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军装的扣子硌得她后背生疼。
"坐稳了。"男人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传来,带着点淡淡的松木香。张岚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赶紧往前挪了挪,却被他用胳膊圈得更紧了些。军马突然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吓得张岚紧紧闭上眼。
"走了。"陈建军拍了拍马脖子,军马迈开蹄子往前冲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张岚感觉自己像要飞起来一样。她偷偷掀起眼皮,看见李明他们像小泥人儿似的越变越小,李家村的土坯房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我们要去哪里?"张岚终于忍不住问。陈建军的下巴就搁在她头顶,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的起伏。
"先去县城军区招待所。"陈建军的声音传过风来,有点模糊,"你的录取通知书原件在省教育厅有备案,我们需要去调取档案。另外..."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去,"有人在大学里等你,说要亲自跟你说明情况。"
张岚的心猛地一跳。大学里?难道是学校知道了她被顶替的事?还是说...顶替她上学的人露出了马脚?无数念头在脑海里翻腾,激得她头晕目眩。
军马突然慢了下来,陈建军勒住缰绳。张岚疑惑地往前看,只见前面岔路口站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汉,正焦急地朝这边张望。看见他们过来,老汉突然挥起手里的包袱大喊:"岚丫头!等等!"
是隔壁村的王大爷!张岚心里咯噔一下——王大爷家和李家是世仇,当年弟弟生病时,只有王大爷偷偷给他们送过鸡蛋。
陈建军翻身下马,扶着张岚跳下来。王大爷跑得气喘吁吁,老远就把包袱塞过来:"快拿着!你妈连夜给你烙的玉米面饼子!"他压低声音,往张岚手里塞了个纸条,"这是李老栓当年买通镇上电话员的证据!我找了半辈子才找到!"
张岚握紧纸条,指尖抖得厉害。抬头时王大爷已经走远了,蓝布褂子在晨雾中慢慢变成了个小点。
"走吧。"陈建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张岚回头,看见他正看着自己手里的纸条,眼神复杂。她赶紧把纸条塞进包里,心跳得像打鼓——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她?
重新上马时,张岚刻意往边上坐了坐。陈建军却像没察觉似的,依旧紧贴着她,胳膊稳稳地圈在她腰上。军马再次小跑起来,张岚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男人胸膛的起伏,还有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硝烟和阳光的味道。
"那个..."张岚清了清嗓子,想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你认识王大爷?"
"不认识。"陈建军的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但我知道有人一直在暗中收集李家村的证据。"他顿了顿,突然俯身凑近她耳朵,"你弟弟当年生病那晚,有人打电话到县医院求助,但是被中途挂断了。"
张岚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鼻尖差点撞上陈建军的下巴。他的眼睛在晨光中亮得惊人,像蕴藏着一片深海。"你怎么知道..."
"我会查清楚的。"陈建军打断她的话,眼神突然变得异常温柔,"所有事情。"
军马突然嘶鸣一声,加快了脚步。张岚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像挣脱了束缚的鸟。她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群山,那些压了她两辈子的阴影,终于开始松动了。
前路或许依旧坎坷,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孤单一人。那个沉默寡言的军装男人,那半张烧焦的通知书,还有王大爷塞给她的纸条,像一根根救命稻草,将她从绝望的泥沼中拉了出来。
张岚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清甜的味道里带着泥土的芬芳。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紧攥着帆布包带子的手上,指甲终于不再深深掐进肉里了。
军马沿着盘山公路小跑,晨露在马鬃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随着马蹄起伏簌簌落下。张岚闻到陈建军身上松木香混着硝烟的味道里,又多了丝泥土腥气——刚下过雨的山路总是这样,把所有气味都揉碎了混在一起。
"抓紧。"陈建军突然勒住缰绳,张岚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前方弯道处停着辆绿色吉普车,车斗里装着几个扎着帆布的大箱子。两个穿军装的士兵笔挺地站在车门旁,见到他们立刻立正敬礼。
"陈参谋!"矮个士兵递上来个军绿色饭盒,"炊事班刚蒸的馒头,还热乎着。"
张岚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声。从清晨到现在,她只啃了块王大爷塞过来的玉米面饼子。陈建军接过饭盒递给她,手指不经意擦过她手背,烫得她赶紧缩回手。
"你去县里邮局发三份加急电报。"陈建军从皮夹里抽出张字条递给高个士兵,"一份给省教育厅,两份..."他顿了顿,"军区政治部和南方师范大学学生会。"
张岚咬着馒头的动作僵住了。学生会?为什么要给大学学生会发电报?她突然想起陈建军说的"有人在大学里等你",心口莫名收紧——会是李雪吗?那个顶着她名字在大学里读书的堂妹?
"上车吧。"陈建军打开吉普车门,车座套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坐垫,角落里扔着本翻旧的《基层政工工作手册》。张岚刚坐稳,就听见陈建军在车外低声交代:"把李家那几个人看好,等县公安局的人来交接。告诉王所长,重点查1988年9月那个电话记录。"
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嘎吱声响,张岚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突然意识到自己连件像样的换洗衣裳都没带。那个打满补丁的蓝布包里,只有母亲连夜塞的几件旧衣服和父亲给的几块钱。
"到县城给你买身新衣服。"陈建军突然开口,眼睛依旧看着前方路况,"大学报道要穿得体面些。"
张岚的脸又热起来,低头盯着自己磨破边的布鞋。鞋尖沾着的泥点里,还混着李家村的尘土。她突然想起前世在砖窑厂打工时,也是这样一双布鞋,在滚烫的窑门口走来走去,鞋底很快就烧出了洞。
吉普车在县城招待所门口停下时,日头已经爬到头顶。服务台大姐见到陈建军的军装,立刻从抽屉里抽出串钥匙:"陈参谋您可来了,302房给您留着呢。"她的目光扫过张岚,突然亮起来,"这是..."
"我侄女,来县里办点事。"陈建军不动声色地接过钥匙,"食堂开饭了吗?"
"刚开刚开!"大姐热情地领着他们往餐厅走,"今天中午有红烧肉,王师傅的拿手菜!"
张岚跟着陈建军穿过走廊,墙上贴着"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标语已经有些发黄。餐厅里飘来浓郁的肉香,几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正坐在角落吃饭,见到陈建军都站起来打招呼。
"陈参谋!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话没说完就被同伴捅了捅胳膊,赶紧端起碗扒拉米饭。张岚注意到他们桌子底下放着个黑皮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印着"南方师范大学"字样的信封。
"先吃饭。"陈建军把红烧肉往她碗里推了推,"下午去档案室调材料。"
张岚的筷子悬在半空。那些年轻人看她的眼神太奇怪了,有同情,有愤怒,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她突然想起王大爷塞给她的纸条——"李老栓买通镇上电话员",心猛地往下沉。当年弟弟的死,恐怕不止是没及时送医那么简单。
"我想去趟新华书店。"张岚放下筷子,"要买几本高中课本复习。"她得做点什么,不能总等着别人来救她。如果真能去上大学,她得拿出真本事来,不能让任何人再瞧不起。
陈建军抬眼看她,嘴角似乎动了动,像是想笑:"三点我在门口等你。"
书店里飘着油墨香,张岚在书架前犹豫了半天,最后只挑了本《现代汉语词典》。一块两毛钱,几乎花掉了父亲给的钱的一半。她摸着黄皮封面,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小声议论:
"听说了吗?师范大学那边出事了,一个女生举报被人顶替上大学..."
"可不是嘛!听说顶替的那个还是她堂妹,啧啧..."
"这事儿闹到军区去了,上午还有军官来学校调查呢!"
张岚的手指猛地攥紧词典,书脊硌得掌心生疼。她转过身,看见两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正压低声音说话,桌子上放着本《法学概论》。
"同学,"张岚鼓起勇气走过去,"你们说的这事...是哪个系的?"
戴眼镜的男生惊讶地看着她:"你不知道?就昨天下午的事,外语系的!听说那个真学生都找到军区去了..."他突然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你该不会就是..."
"张岚!"陈建军的声音从书店门口传来。张岚回头,看见他站在阳光里,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省教育厅的回电来了。"
两个男生突然站起来,激动地抓住张岚的胳膊:"你真是张岚?我们是南方师大学生会的!收到你们电报就赶过来了!"
牛皮纸信封从陈建军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发出闷响。张岚弯腰去捡,却发现信封已经裂开了口,里面露出半张照片——不是她的一寸照,而是张集体合影。前排正中那个扎着高马尾、穿着白衬衫的女生笑靥如花,胸前别着的校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李雪。张岚的指甲深深掐进信封,将照片边缘捏出几道褶子。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1988级外语系新生留念"。
"上车再说。"陈建军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往外走,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张岚被动地跟着他穿过围观人群,听见他在耳边低声说:"省教育厅刚打来电话,李雪昨天在学校跳楼了。"
吉普车猛地拐出县城街道,张岚的头撞在车窗上,却感觉不到疼。阳光透过车窗照在照片上,李雪的笑脸显得格外刺眼。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李雪总爱跟在她身后,怯生生地喊她"岚姐姐"。那时她们还会一起去山上挖野菜,偷偷分着吃一个烤红薯。
"她为什么要跳楼?"张岚的声音发颤,照片在手里抖个不停。
陈建军没有回答,只是猛地踩下油门。吉普车嘶吼着冲上盘山公路,窗外的白杨树连成一片模糊的绿影。张岚低头看着照片上李雪胸前闪亮的校徽,突然注意到她领口露出的半截红绳——那是她亲手编的平安绳,十五岁生日时送给李雪的。
车载收音机里突然传出沙沙的电流声,接着是播音员激昂的声音:"现在插播一条重要新闻,南方省破获一起重大教育舞弊案,涉案人员达12人..."
陈建军突然关掉收音机,车厢里陷入死寂。张岚看着他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泛白,突然想起王大爷塞给她的纸条还没看。她颤抖着从包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八月十五夜,电话局老王听见李老栓说:'那丫头片子死不了,县里医院那边都打点好了'..."
八月十五。张岚的眼前突然黑了——那是弟弟去世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