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岚把日记本按在膝头,指腹反复摩挲着最后一页晕染的墨迹。窗外的香樟树影晃在纸页上,像片化不开的阴翳。
“李雪提到的‘另外’,会不会和户籍伪造有关?”陈建军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军靴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手里捏着份刚打印出来的材料,“军区查到1988年负责户籍审批的领导,三年前因为受贿罪被判刑,现在在第一监狱服刑。”
张岚猛地抬头。墨水晕染的痕迹边缘,隐约能辨认出“药”字的轮廓。她想起弟弟临终前那几天,一直喊着“肚子疼”,父亲去村卫生室拿的止痛药,吃了根本没用。当时她只当是村里的药不管用,现在想来,那药会不会有问题?
“王教授,”她声音发紧,“李雪有没有跟您提过我弟弟?”
王教授愣了愣,随即摇头:“她很少提家里的事,每次问起都躲躲闪闪。不过……”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去年冬天她发高烧,说胡话时念叨过‘不是我换的药’,当时我们只当是烧糊涂了。”
“药”字再次撞进耳朵,张岚的指尖冰凉。她翻开日记本,在中间某页找到了一行被圆珠笔涂得漆黑的字。对着光仔细辨认,能看出“退烧药”“李老栓”“换药”几个零散的词。
“去监狱。”陈建军当机立断,“那个前户籍领导,或许知道更多。”
吉普车在监狱高墙外停下时,乌云正压得很低。会见室的玻璃擦得锃亮,隔着玻璃,张岚见到了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他穿着囚服,背微微佝偻,和档案照片里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干部判若两人。
“陈参谋。”男人看到军装,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落在张岚身上,“这位是?”
“1988年李家村户籍伪造案的当事人,张岚。”陈建军把户籍迁移证明复印件推过去,“你签字批准的。”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拿起复印件的手抖得厉害。“我……我记不清了。”他避开张岚的目光,“当时审批的文件太多……”
“李老栓给了你多少好处?”张岚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穿透玻璃的冷意,“是够你儿子在城里买套房子,还是够你女儿进国营厂?”
男人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你胡说什么!”他拍着桌子站起来,又被狱警厉声喝止,悻悻坐下。
“李雪在日记里写,当年伪造户籍需要‘上面有人’。”张岚翻开日记本,指着那行涂改掉的字,“你敢说你不知道李家村用两个人顶替一个身份的事?李明顶替我的学籍,李雪顶着我的户籍,你们到底收了李家多少好处,要把我们家往死路上逼?”
“我不知道李雪!”男人的声音突然拔高,又迅速压低,“我只收了李老栓两条烟,他说他儿子李明考上大学,户籍迁移手续急着办……”
“两条烟?”陈建军冷笑一声,把另一份材料推过去,“1988年11月,你在市中心买了套两居室,全款。以你当时的工资,不吃不喝十年也攒不够。”
男人的脸瞬间惨白。他盯着那份房产证明,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句:“是……是李老栓托人送来的钱,他说……他说李明是他唯一的指望,让我务必把事办利落……”
“他没提过张岚?没提过那个被顶替的女孩?”张岚追问。
男人低下头,肩膀微微垮塌:“他说……那丫头命贱,读不读书都一样。”
“命贱?”张岚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前世在砖窑厂,监工也这么骂过她,说“你们这些乡下丫头,命比草贱”。那时她咬着牙没哭,现在却觉得眼眶发烫。
离开监狱时,雨又下了起来。雨点砸在车窗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张岚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看着雨水中倒退的树影,突然说:“我想去李家村一趟。”
陈建军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现在去不安全。李老栓虽然被控制了,但李家在村里势力盘根错节,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我要去拿一样东西。”张岚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弟弟的药渣。母亲当时觉得不对劲,把吃剩的药渣收在瓦罐里,埋在后院老槐树下了。”
陈建军沉默片刻,调转了车头。“先回招待所拿证件,我让人联系县公安局,派两名干警陪同。”他看了眼张岚,“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过去的事……可能比你想的更糟。”
张岚没说话,只是翻开日记本,继续往下看。李雪在1990年的某页写:“今天李明哥来学校,给我带了些家乡的特产。他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安心读书。可我看见他手腕上的表,是上海牌的,去年岚姐姐说想给叔叔买一块,攒了半年钱都没够……”
表?张岚的心猛地一跳。父亲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有块上海牌手表。1988年夏天,她偷偷打零工攒了点钱,就藏在枕头下,打算等录取通知书下来,就去县城给父亲买一块。可后来通知书没等来,钱也不翼而飞——母亲说是被老鼠叼走了,现在想来,恐怕是被李明拿去了。
吉普车在县城供销社门口停下,陈建军让干警去办手续,自己则陪着张岚进去。货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上海牌手表,玻璃柜台擦得锃亮。张岚盯着其中一块黑色表盘的,想起父亲每次看别人戴表时,眼里那抹羡慕的光。
“要这块?”陈建军问。
张岚摇摇头:“以后我自己买。”她要亲手给父亲戴上属于他的手表,用自己挣来的钱。
回到李家村时,天已经擦黑。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吠在夜色里回荡。警车停在村口老槐树下,干警拿着手电筒在前头带路,光柱扫过李家紧闭的大门,门环上的铁锈在光线下泛着冷光。
张岚家的土坯房还是老样子,院墙被雨水冲得有些坍塌,门上挂着把旧锁。陈建军找村干部借来钥匙,打开门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院子里的杂草长到了膝盖高,堂屋的八仙桌上,还摆着弟弟当年用过的小木马,木头上的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老槐树在那边。”张岚指着院角,那里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她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岚”字。
干警用铁锹在树下挖了没多久,就碰到了硬物。一个黑色瓦罐被小心地挖出来,罐口用布封着,揭开时,里面的药渣已经变成了深褐色,还带着淡淡的苦味。
“这能查出来成分吗?”张岚问。
“可以送去县药检所。”陈建军把瓦罐盖好,“如果真有问题,一定能查出来。”
离开时,张岚回头看了眼自家的房子。月光从树缝里漏下来,照在空荡荡的窗台上,像蒙了层白霜。她想起前世每次回家,母亲都会站在门口等她,手里拿着刚蒸好的红薯,热气腾腾的。
“走吧。”陈建军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刚走到村口,就见一个黑影从李家方向窜出来,手里还提着个麻袋。干警立刻用手电筒照过去:“站住!”
黑影吓得一哆嗦,麻袋掉在地上,滚出几个玻璃瓶。借着光,张岚认出那是村卫生室的药瓶,标签上写着“止痛片”。而那个黑影,是村卫生室的王大夫——当年给弟弟拿药的那个。
“王大夫?”张岚皱起眉,“你在李家干什么?”
王大夫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陈建军让人打开麻袋,里面除了药瓶,还有个铁盒子,打开一看,全是崭新的钞票。
“李老栓让你把这些药处理掉?”陈建军盯着他,“1988年夏天,你给张岚弟弟开的止痛药,到底是什么?”
王大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淌:“我对不起张家!对不起娃啊!”他抽噎着,“那不是止痛药,是……是过期的退烧药,吃了没用,还伤胃……李老栓说,只要我不开好药,娃就熬不过去……他给了我五十块钱,说这是买命钱……”
“你知道那是人命吗?”张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才六岁!你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下得去手?”
“我不敢得罪李老栓啊!”王大夫哭得捶胸顿足,“他是村支书,我儿子在村小学教书,他一句话就能让我儿子丢工作……我也是没办法啊!”
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张岚站在雨里,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大夫,看着那袋药瓶,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原来弟弟的死,从来都不是意外。是李老栓一手策划的阴谋,用五十块钱买通了医生,用两条烟和一套房子买通了干部,用伪造的公章和顶替的身份,毁了她的人生,也毁了她的家。
陈建军让干警把王大夫带走,自己则走到张岚身边,脱下军装外套披在她身上。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稍稍驱散了些寒意。
“药检结果出来前,先别下结论。”他的声音很稳,“我们还有李雪的日记本,还有监狱里那个前领导,证据会越来越多。”
张岚抬头看着他,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模糊了视线。她想说谢谢,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远处的天际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陈建军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老槐树上那个模糊的“岚”字。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李老栓、李明、王大夫……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雨幕里,她仿佛又看到了弟弟的笑脸,看到他举着小木马朝她跑来,嘴里喊着“姐姐,姐姐”。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这一次,她一定要让所有亏欠他们家的人,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