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宁二十年,冬。
太和殿的鎏金铜兽香炉里,龙涎香正袅袅娜娜地往上飘。殿外天寒地冻,殿内却暖得如三月阳春,只是这份暖意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沉闷。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朝服上的金线银线在高挂的宫灯底下闪着光,可谁也没心思去看那些。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丹陛下那个孤零零站着的女人身上。
王婉清。
五年前是太子妃,如今本该是大雍朝开国以来最尊贵的皇后。可她身上穿的,不是绣着十二章纹的翟衣,也不是凤冠霞帔,就那么一袭半旧的素色宫装,料子是最普通的杭绸,连个像样的花纹都没有。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是一截寒冬里永不弯折的翠竹。
手里攥着的白帕子,叠得方方正正,指节却微微泛白。
“吉时到——”
司仪太监那尖细的嗓音响起来,像一根针,刺破了殿内死寂的气氛。所有人都跟着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丹陛之上的那个男人。
沐川柏。
新登基的天子,大雍朝的万岁爷。
他今儿个穿了身玄色十二章纹龙袍,九章法服映着明黄的团龙补子,衬得那张本就俊美无俦的脸,越发显得威严深重。他端坐在龙椅上,视线越过层层阶陛,直直地落在王婉清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很。有登基的意气风发,有失而复得的势在必得,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是的,紧张。连沐川柏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当了五年太子,如今又已君临天下,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可在这一刻,看着底下那个穿着素服的女人,他竟然觉得手心有些发潮。
“宣——册封皇后圣旨!”
又一声唱喏,传旨太监捧着明黄的圣旨,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走到丹陛正中,展开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沈氏凝之,毓秀名门,淑慎温恭,克娴于礼,相朕于潜邸五年,内赞庶绩,宜登尊位,其立为皇后,钦此——”
太监抑扬顿挫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臣的心上。王婉清的家世并不算顶尖,能得此殊荣,全仗着她是先帝亲指的太子妃。可谁不知道,这位太子妃在东宫的五年,过得是个什么日子。
冷院枯灯,形同守活寡。
也难怪她今日敢穿一身素服来接旨。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只是谁也不敢作声。这是皇家的家务事,更是新帝和这位准皇后之间的纠葛,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最好就是装聋作哑。
圣旨宣读完了,传旨太监捧着圣旨,微微俯身,对着王婉清的方向,等着她接旨谢恩。
殿内,一时静得只能听见香炉里细碎的炭火星噼啪声,还有龙涎香幽幽弥漫的气息。
王婉清没动。
她就那么站着,像是没听见,也像是没看见那明黄耀眼的圣旨。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远处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上,仿佛殿内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时间,一点点过去。
传旨太监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他捧着圣旨的手有些发颤,偷偷抬眼觑了觑龙椅上的沐川柏,又赶紧低下头去。
沐川柏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慢慢收紧,锦缎的袖子被撑得有些绷紧,露出一小截苍白的手腕。他以为,他登基了,他许了她后位,她总会回头的。毕竟,他们是先帝赐婚,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王氏婉清,接旨。”
沐川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砸在地上,都能冻出个坑来。
王婉清终于有了反应。
她缓缓地转回头,目光越过那道明黄的圣旨,直直地看向龙椅上的沐川柏。四目相对,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没有喜悦,没有怨怼,甚至连一丝好奇都没有。就好像,她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沐川柏的心,猛地一沉。
“臣妾……不接。”
三个字,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却像一道惊雷,在太和殿里炸开了。
轰——
百官顿时一片哗然,虽不敢高声议论,可底下的窃窃私语声却怎么也压不住了。谁也没想到,王婉清竟然敢当众抗旨!这是要满门抄斩的大罪啊!
传旨太监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圣旨也掉在了地上,他是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生怕沐川柏迁怒于他。
“大胆王氏!”沐川柏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玄色的龙袍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你可知抗旨不遵,该当何罪?!”
他的声音里,带着滔天的怒火。可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出一丝隐藏在愤怒之下的恐慌。他怕,他怕她真的就这么,连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
王婉清抬起头,仰望着丹陛之上那个盛怒的帝王,嘴角,竟然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笑意。
“臣妾知罪。”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可这后位,臣妾……不稀罕。”
“你说什么?!”沐川柏几乎是磨牙切齿地吼出这四个字。他几步就从龙椅上走了下来,龙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面,发出“窸窣”的声响。他一步步逼近,身上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墨香,还有属于帝王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向王婉清涌来。
百官都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谁也没见过新帝如此失态的样子。
沐川柏走到王婉清面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捏得王婉清的手腕生疼,骨头都像是要碎了一样。可她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只是眼神里的冰冷,更甚了几分。
“王婉清,”沐川柏的脸离得很近,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翻腾的怒火和痛楚,“五年夫妻情分,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
夫妻情分?
王婉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用力想甩开沐川柏的手,却怎么也挣不脱。
“夫妻情分?”她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哽咽,却又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陛下还记得夫妻情分?当年东宫冷院,臣妾高烧三日不退,咳得撕心裂肺,陛下可曾来看过臣妾一眼?可曾念过半分情分?”
“还有那年上元节,臣妾在宫门口等了陛下整整一夜,等来的却是陛下陪着淑妃娘娘赏花灯的消息!陛下可还记得,臣妾当时是怎么回去的?”
“淑妃……”沐川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被戳中了痛处。
“对,淑妃!”王婉清猛地抬高了声音,像是要把这五年来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一股脑地倾泻出来,“陛下心里只有她,又何必假惺惺地来册封臣妾这个皇后?这凤印,这后位,谁想要,谁拿去!臣妾不承宠!”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沐川柏被她一连串的质问堵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看着她眼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怼和冰冷,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他以前对不起她。可他以为,他现在给了她至高无上的地位,就能弥补一切。原来,是他想错了。
“你必须接!”沐川柏像是赌红了眼的赌徒,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你是朕的太子妃,就必须是朕的皇后!这是你的命!”
他说着,另一只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圣旨,就要往王婉清手里塞。
王婉清猛地偏过头,避开了那道圣旨。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头上。那里,并没有凤冠,只有一支简单的赤金簪子,簪头是一朵小小的梅花。那是她刚入东宫时,她母亲亲手给她插上的。
她毫不犹豫地拔下了那支金簪。
簪尖锋利,在宫灯的映照下,闪着寒光。
沐川柏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王婉清拿着金簪,猛地朝着沐川柏手里的圣旨划了过去!
“刺啦——”
一声轻响,明黄的圣旨应声而裂,从中间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就像是一张被撕裂的嘴,无声地嘲笑着这庄严的册封大典。
“王婉清!你疯了!”沐川柏目眦欲裂,他怎么也没想到,王婉清竟然敢当众毁坏圣旨!
“疯?”王婉清看着沐川柏勃然大怒的脸,反而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陛下说对了,臣妾是疯了!被您这五年的冷遇,逼疯的!”
她猛地甩开沐川柏的手,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深深的红痕。她后退一步,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东西,用力掷向沐川柏。
“这个,陛下也一并收回去吧!”
那东西“啪嗒”一声掉在沐川柏的脚边,是半枚断裂的玉佩,样式古朴,上面刻着一条龙。
沐川柏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当年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亲手送给她的龙凤佩。龙佩在他那儿,凤佩在她那儿。后来……后来他冷落她,她就把凤佩摔碎了,只留下了这半枚龙佩,说要还给他,是他自己没要。
没想到,她竟然还留着。
沐川柏弯腰,捡起那半枚冰凉的玉佩。玉佩的断口处,还很锋利,硌得他手心生疼。
王婉清看也不看那玉佩一眼,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然后对着沐川柏,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宫礼,只是那动作,疏离得像个陌生人。
“陛下,臣妾体弱,恐难当国母之责,今日抗旨,罪该万死。但这后位,臣妾是绝不会接受的。”她顿了顿,语气平静无波,“若陛下还念及一丝旧情,便请废了臣妾这无用的太子妃之位,放臣妾出宫,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说完,她不再看沐川柏一眼,转身,一步一步地朝着太和殿的大门走去。
她的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尽的孤寂和决绝。那身素色的宫装,在满殿的金碧辉煌和朝服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格外刺眼。
“拦住她!”沐川柏几乎是嘶吼出声,他浑身都在发抖,是气的,更是怕的。他怕她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殿外的侍卫听到命令,立刻上前,想要拦住王婉清。
“谁敢?”王婉清猛地回过头,眼神凌厉如刀,“本宫今日,看谁敢拦我!”
侍卫们被她那眼神震慑住了,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沐川柏看着她一步步走出太和殿,那扇沉重的朱红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噗——”
沐川柏猛地吐出一口血来,溅在明黄的圣旨碎片上,像盛开了一朵妖艳的红梅。
“陛下!”旁边的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扶住他。
百官也炸开了锅,一个个惊慌失措。
沐川柏却像是没听见,也没感觉到喉咙里的腥甜。他直勾勾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枚断裂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掌心被玉佩的断口划破了,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落在金砖地面上,一点点晕开。
他赢了天下,却好像……输掉了唯一想要的东西。
大殿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打在朱红的宫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一个暗卫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走出来,捡起地上那片被王婉清划破的圣旨碎片,还有那半枚掉落的梅花金簪,双手捧着,递给了失魂落魄的沐川柏。
沐川柏接过金簪,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发间的温度和淡淡的梅花香。他闭上眼,两行清泪,终于忍不住滑落。
这滔天权势,终究成了囚禁他自己的牢笼。
青石板上的残雪被北风卷着打在王婉清脸上,冰碴子似的疼。素色宫装下摆扫过积雪,留下浅浅的痕迹,又很快被新的风雪覆盖。她走得极稳,一步一步踩在金砖铺就的御道上,仿佛脚下不是通往冷宫的绝路,而是回家的归途。
"娘娘!"
贴身侍女挽月从角落里冲出来,冻得通红的手里紧紧攥着件灰鼠斗篷。她想给王婉清披上,手指刚碰到那冰凉的杭绸衣袖就被轻轻推开。
"不必了。"王婉清停下脚步,看着宫墙尽头翻涌的铅灰云层,"这身子,冻惯了。"
挽月的眼泪啪嗒掉在雪地⾥,砸出个小小的雪坑:"可陛下他......"
"他不是陛下时,也未曾暖过臣妾半分。"王婉清抬手替她拭去脸颊的泪珠,指尖冰凉,"你若怕,就留在这儿等新主子。"
"奴婢不怕!"挽月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雪地里,"奴婢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只是......只是那半枚玉佩,娘娘您不该还给他啊......"
王婉清看着远处飞檐上垂落的冰棱,忽然轻轻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在嘴角漾开一丝极淡的弧度,旋即被寒风揉碎。
"留着做什么?"她弯腰扶起冻得发抖的侍女,"垫桌脚么?"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甲胄相撞的铿锵声。十数名禁军提着佩刀从太和殿偏门疾步而出,黑沉沉的甲胄在雪地里拖曳出刺耳的声响。为首的禁军统领单膝跪地,声音沉闷如雷:"娘娘,请随属下回宫。"
王婉清连头都未回:"回宫?回哪个宫?东宫冷院的红梅该开了,倒是个好去处。"
"陛下有旨——"统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封您为娴妃,移居长乐宫......"
"噗嗤——"王婉清忍不住笑出声,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听见了世间最荒唐的笑话。她缓缓转过身,素白的脸庞在风雪中近乎透明,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的寒星。
"娴妃?"她一步步走向那统领,宫装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让我猜猜,是淑妃娘娘嫌臣妾碍眼,还是你们的陛下,舍不得臣妾这颗废棋?"
统领的额头渗出冷汗,紧握佩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娘娘慎言!"
"慎言?"王婉清忽然俯身,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五年前雪夜,有人在冷院墙外站了三个时辰,最后还是淑妃娘娘替他送来了一碗姜汤,你说......可笑不可笑?"
统领猛地抬头,撞进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南向而来。明黄龙旗在风雪中翻滚,十数骑御林军簇拥着一匹神骏的乌骓马疾驰而至。马上那人玄色龙袍未换,墨发被狂风吹得凌乱,正是沐川柏。
他翻身下马时险些踉跄,猩红的血迹在明黄马蹄袖上洇出深色的花。乌骓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吐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打散。
"谁准你走的?"沐川柏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王婉清,你敢踏出这宫门半步试试!"
王婉清看着他胸前那片刺目的猩红,瞳孔微微收缩。但她很快移开视线,望着宫门缓缓升起的铜钉大门,声音平静如水:"陛下刚吐过血,该好好歇息。"
"歇息?"沐川柏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诡异,"没有你,朕歇在哪里都是炼狱!"
他猛地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却落了空。王婉清侧身避过,素色宫装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陛下若要强留,"她从挽月发间拔下一支银簪,抵在自己颈间,冰冷的针尖瞬间刺破肌肤,沁出一点殷红,"臣妾便死在这太和殿前,让天下人看看,您是如何逼迫先帝亲指的太子妃!"
"你!"沐川柏的瞳孔骤然放大,玄色龙袍下的身体剧烈颤抖。他看着那一点刺目的红,仿佛看见五年前冷院里那个咳血的身影。
北风突然卷着雪沫子扑过来,迷了所有人的眼。趁这间隙,王婉清猛地推开挽月,转身朝着宫门狂奔而去。素白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踉跄了几步,却越跑越快,像一只终于冲破牢笼的白鸟。
"射箭!"沐川柏嘶吼出声,声音里满是疯狂,"给朕射下来!"
御林军校尉张弓搭箭,箭矢在风雪中瞄准那抹决绝的素白身影。
"陛下!不可啊!"总管太监扑上前抱住沐川柏的腿,发髻都散了,"那可是王家嫡女!是先帝指婚的太子妃啊!"
箭矢破空的尖啸声响起。
沐川柏眼睁睁看着那支雕翎箭穿透风雪,朝着王婉清的后心飞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看见她素色的宫装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只折翼的蝶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