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已非单纯的感觉，它有了爪牙，在芸娘骨髓里筑巢。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无形的烙铁，在她灵魂的每一寸犁过，留下焦黑的刻痕。她蜷在窄床上，薄被下的身体绷成一张濒临碎裂的弓弦。冷汗浸透的额发紧贴着惨白如蜡的脸颊，下唇被咬得深陷，暗红的血丝在齿痕边缘凝结。每一次痉挛袭来，她都死死抠住身下粗粝的床单，指节扭曲变形，青白凸起，喉咙深处挤出被碾碎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嗬嗬声，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五岁的王默蜷在床边的矮凳上，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冰凉的小手死死包裹着母亲那只颤抖如风中枯叶的手指。她不敢用力，怕惊扰了母亲体内那头撕心裂肺的怪兽；又不敢松开，仿佛这是拽住母亲、不让她彻底坠入深渊的唯一绳索。那双曾盛满懵懂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像被狂风暴雨打落的雏鸟，徒劳地寻找着早已折断的羽翼。
“妈……”一声细若蚊蚋、带着哭腔的呼唤，刚出口就被屋内沉重的、被痛苦浸透的空气压得粉碎。
芸娘紧闭的眼睫剧烈颤抖，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挣扎着掀开一丝缝隙。视线模糊了许久，才艰难地聚焦在女儿写满惊惶的小脸上。那噬骨的剧痛几乎要吞噬她的神志，但女儿眼底那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像一柄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混沌。她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那只被女儿紧握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回握了一下。嘴角向上牵扯，试图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却因疼痛的扭曲而显得格外凄厉惨淡。
“默默……别怕……”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刮过枯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灼烧胸腔的痛楚，“妈……在……”
话音未落，一股比窗外冷雨更刺骨、更纯粹的意志，如同极地寒流，毫无征兆地灌满了狭小的房间。墙角那片最浓稠、最不祥的阴影深处，空气无声地扭曲、塌陷，一个由灰烬与纯粹暗影勾勒的轮廓，幽灵般凝聚成形。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只有两点在昏暗中兀自燃烧的暗金瞳孔，如同深渊本身投来的凝视，冰冷、精准、毫无感情地锁定了床边的王默。
王默的身体瞬间僵死！昨夜坑底那非人的景象、母亲痛苦痉挛的画面、那撕裂空间的暗红“道痕”带来的灭顶恐惧，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入她的四肢百骸。她像一只受惊的蜗牛，猛地将小脸更深地埋进母亲的手臂，发出压抑的、小兽濒死般的呜咽，身体筛糠般抖得几乎散架。
烬墟的虚影纹丝不动，对床上气息奄奄、如同风中残烛的芸娘视若无睹。那干裂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神谕般的命令，直接凿穿王默的意识壁垒：
“观吾痕。”
王默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拼命摇头，呜咽声破碎不成调。
“抬首！”意识中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她的灵魂！一股沛然莫御、冰冷如钢铁的意志压力迫使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她被迫迎向那深渊的凝视，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
阴影中的虚影凝实了几分。一根同样布满细微暗红裂纹、仿佛随时会崩裂的手指抬起，指向自己心口。那里的空气骤然扭曲沸腾！一道寸许长、却凝练如实质、散发着不祥暗红光芒的“道痕”凭空浮现！
它不再是昨夜坑底模糊的恐怖景象。它是活的！像一条被活生生剥了皮、在滚烫的岩浆里疯狂挣扎的熔岩毒蛇！在虚空中癫狂地扭动、抽搐、明灭！每一次光芒的爆闪，都伴随着空间被灼烧、被撕裂、被玷污的“滋滋”异响，散发出纯粹的、令人灵魂冻结、只想尖叫逃离的毁灭意志和无序狂潮！这浓缩的、活生生的恐怖瞬间攫住了王默全部的感官和灵魂，将灭顶的绝望和混乱强行塞满她稚嫩脑海的每一个角落！
“啊——！” 极致的恐惧冲垮一切堤坝，王默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紧闭双眼，整个人彻底缩回母亲怀里，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
“不堪造就。”意识中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彻底的厌弃。那道微缩的、活生生的恐怖道痕虚影随之湮灭。
芸娘感受到女儿崩溃的恐惧和那几乎要将她骨头都抖散的剧烈颤抖，心如被钝刀反复切割。她强忍着体内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意识撕碎的剧痛，那只未被女儿抓住的手，沉重如坠千斤巨石，艰难地抬起，颤抖着、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落在王默剧烈起伏、如同惊涛骇浪中孤舟般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缓慢、笨拙而执着地拍抚着。她的声音虚弱得几近破碎，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不可动摇的沉静，穿透了恐惧的迷雾：
“默默……乖……看妈妈……看着妈妈的眼睛……”
那拍抚和声音，像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王默的颤抖奇迹般地稍稍平息，抽噎着，怯怯地睁开被泪水模糊、如同小鹿般惊恐的眼睛，望向母亲近在咫尺的脸。
芸娘的脸色灰败如尘土，冷汗浸透鬓角，眼底是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痛楚漩涡，但那眼神却异常明亮、沉静，像风暴肆虐的怒海上永不熄灭的灯塔。她努力维持着嘴角那抹安抚的弧度，声音放得更轻、更缓，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默默……那红色的……花纹……是师父……病得很重……很难受的样子……就像默默发烧时……浑身滚烫……不舒服……对不对？别怕它……看着它……”
王默懵懂地望着母亲的眼睛，那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让她想要靠近、想要抓住的、磐石般的安心力量。小手依旧紧抓着母亲冰凉的手指，身体的颤抖减弱了。
“锁心猿！” 烬墟冰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针，再次刺入王默的意识，粗暴地撕裂了那份刚刚建立的、脆弱的温暖。
王默吓得又是一缩。
“心猿躁动，意马难收！” 烬墟的声音带着古老而冰冷的韵律，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寒意彻骨，“汝念纷杂，如猿攀树，永无止息！此乃道途大忌！闭目！内观！寻汝念起处！见其如猿！念‘定’！倾汝全力！”
王默下意识闭眼。眼前并非黑暗，而是无数杂念如同受惊的、尖叫的黑色鸦群，铺天盖地疯狂扑腾：冰冷的雨水敲打窗棂、妈妈压抑如濒死般的喘息、自己冻僵麻木的手脚、还有那条在意识深处扭动不休、灼烧灵魂的暗红熔岩毒蛇……它们交织撕扯，嗡嗡作响，形成混乱的漩涡，要将她彻底吞噬。
“锁……怎么锁？”王默在意识里茫然哭问，声音充满绝望。
“心为笼！意为锁！观其形！锁其神！” 烬墟的意志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混乱的核心，“念‘定’！倾汝魂力！”
王默努力集中残存的精神，在混乱翻腾的鸦群中，艰难地捕捉到最清晰、最让她灵魂战栗的念头——那条扭动的暗红道痕带来的灭顶恐惧。她“看”到了！一只浑身燃烧着暗红火焰、双目赤红、尖啸不止的熔岩猴子，在她脑海的虚空中疯狂蹦跳、撕扯、喷吐着毁灭的硫磺气息！
“定！” 王默在心底嘶声呐喊，用尽全身、全灵魂的力气去想象一个无形的、坚不可摧的牢笼，轰然罩向那火焰猴子！
猴子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但只停滞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它身上的暗红火焰如同被浇了滚油，猛地暴涨数尺，发出更加凄厉、几乎要刺穿耳膜的尖啸！无形的反噬力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王默的太阳穴和灵魂深处！
“呃啊——！” 王默痛哼一声，小脸瞬间惨白如金纸，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沿着惨白的脸颊滑落。锁住心猿，如同徒手抓握烧得通红的烙铁，痛入骨髓！
“废物！意志涣散如沙，心笼松散如絮，如何成锁？再来！” 冰冷的斥责如同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下来。
一次又一次。捕捉那恐怖的心猿，想象牢笼，倾注魂力锁定，然后迎来更狂暴的反扑和更剧烈的精神刺痛。汗水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冰凉的后背上。小小的身体因痛苦和一次次挫败而蜷缩、扭曲，如同被暴风雨蹂躏的幼苗。紧握着母亲的手，是她唯一还能感知到的、冰冷而真实的世界。
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也许是透支到了极限，意识开始模糊；也许是母亲掌心那微弱却持续传递过来的、磐石般的支撑感，在绝望的深渊里给了她一丝依托。当又一个恐惧的念头（妈妈会不会像烟雾一样消失？）化作一只呜咽的、瑟瑟发抖的灰色小猴出现时，王默在极度的疲惫和绝望的麻木中，意识出现了一瞬彻底的空白。
就在这短暂的“空”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感知降临了。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母亲的存在。不再是模糊的气息，而是那无声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坚韧意志，像一层温暖的、无形的茧，将她整个包裹其中。这感觉……是冰冷黑暗里唯一坚实的锚点，是狂风巨浪中岿然不动的礁石。
那只呜咽的灰色小猴，在触碰到这股磐石般的、无声的温暖意志时，刺耳的尖啸声戛然而止。它茫然地停下蹦跳，赤红的眼中狂暴褪去，只剩下怯怯的依恋，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似乎想去触碰那无形的依靠。
守护！守护这份温暖！守护这唯一的锚点！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火山爆发般的守护渴望，轰然席卷了王默所有的意识！
“定！！！” 意念不再是嘶喊，而是带着磐石般沉重、烙印着守护誓言的、撼动灵魂的宣告！倾注了她所有残存的力量，所有对母亲的眷恋与守护的决绝！
嗡——！
一道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无形涟漪，以王默为中心，骤然在识海的混乱虚空中荡开！那只呜咽的灰色小猴瞬间僵直！如同被瞬间封进了一块巨大、温暖、剔透的琥珀之中！虽然远处的杂念鸦群依旧在翻腾尖叫，但这一片小小的意识空间，骤然风平浪静，澄澈如洗！
前所未有的、仿佛灵魂被冰泉彻底洗涤过的清明感，瞬间冲刷掉所有的混乱与灼痛！王默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虚脱却又无比专注的神圣光彩，汗水沿着她尖俏的下颌滴落。
阴影中，烬墟那燃烧的暗金瞳孔，第一次极其明显地收缩了一下。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波动，以及深藏的探究，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落在那张焕发异彩的小脸上。
就在这时，精神骤然放松的王默无意识地睁开了眼。目光越过泪痕未干的窗棂，下意识地投向远处那片昨夜被不祥暗红光晕笼罩的棚户区方向。密集的雨线中，空气似乎……极其短暂地、如同隔着剧烈燃烧的火焰看景物般，扭曲、摇曳了一下？
一种冰冷、黏腻、带着强烈腐朽和污秽气息的强烈排斥感，如同毒蛇的鳞片擦过赤裸的背脊，瞬间攫住了她！那不是恐惧，是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某种腐烂堕落的极端厌恶与警惕！她的小眉头紧紧蹙起，清澈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本能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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