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南京，梅雨季。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混着巷子里的煤炉烟味，氤氲出一股潮湿而压抑的气息。苏曼卿就是在这样的气息里睁开眼的。
头痛欲裂，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尤其是手腕，火辣辣地疼。她费力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栋青砖黛瓦的老宅，门楣上“苏府”两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却仍能看出昔日的气派。
而她自己，正被两个家丁模样的人推搡着往外走，一个红木箱子“哐当”一声摔在雨地里，锁扣崩开，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几件打了补丁的旗袍，半盒胭脂，还有一本线装的乐谱。
“表姐，你就别犟了！” 一个娇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带着刻意压低的哭腔，“爷爷的古籍何等珍贵，你怎么能偷去卖给日本人呢？就算家里败落了，也不能做这种对不起祖宗的事啊！”
苏曼卿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穿月白学生装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眉眼弯弯，此刻正红着眼圈，对着围观的邻居们“解释”，活脱脱一个受了委屈的小白兔。
可那双看似纯良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狠戾，却让苏曼卿心头一凛。
与此同时，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涌了进来——
她是苏曼卿，前清翰林苏明远的独女，南京城里曾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惜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只剩她和祖宅里的一批古籍相依为命。
眼前这姑娘叫秦楚楚，是父亲远房表妹的女儿，半年前寄住在苏家，平日里一口一个“表姐”，亲热得很。可只有原身知道，这秦楚楚看似温顺，实则野心勃勃，尤其觊觎苏家那批古籍——不是为了收藏，而是为了献给日本人。
就在刚才，秦楚楚趁原身不备，偷走了古籍中最珍贵的几本，反咬一口说是原身要卖给日本人，喊来家丁将原身往外赶，还雇了几个黑衣人在巷口等着，看样子是想永绝后患。
原身气不过，争执间被推搡撞到了墙角，一口气没上来，竟就这么去了，换成了来自异世的她。
“我没有。” 苏曼卿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股与这狼狈处境不符的平静。她缓缓站直身体，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打湿了洗得发白的旗袍领口，露出一小片莹白的肌肤。
她没有去看秦楚楚，反而转头望向巷口。那里，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男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手揣在怀里，一看就来者不善。
秦楚楚见她不辩解，哭得更凶了：“表姐，你就认了吧！只要你把古籍交出来，我……我就求爷爷饶了你这一次！” 她说着，偷偷给巷口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黑衣人见状，立刻朝这边走来，脚步踩在积水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围观的邻居们窃窃私语，看苏曼卿的眼神从同情变成了鄙夷。在这乱世，“通日”两个字，足以压垮任何一个试图挺直腰杆的人。
苏曼卿心头一紧。她刚接管这具身体，虚弱得很，硬碰硬肯定不行。她飞快地扫过四周，目光落在巷口另一侧——一个穿着深灰色军装的男人正撑着伞走来。
那男人身姿挺拔，肩宽腰窄，军帽下露出一截冷硬的下颌线，步履沉稳，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看肩章，像是中央军校的人。
苏曼卿的记忆里，原身的父亲苏明远，早年确实在中央军校教过国文，深受学生敬重。
就是他了。
苏曼卿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提起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男人的方向迎了两步。在黑衣人即将抓住她的前一刻，她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旧式礼节，动作虽因虚弱有些不稳，却透着一股旧式大家闺秀的风骨。
“这位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温糯，像雨丝落在心尖上，“能否借您一把伞？”
男人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这目光很冷，却不浑浊，显然是个心思清明的人。
苏曼卿没有回避他的视线，反而微微抬眼，露出一截被雨水打湿的脖颈，和颈间一枚温润的羊脂玉坠——那是苏明远的遗物，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苏”字。
“我不是小偷，” 她轻声说，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却不是嚎啕大哭，只是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更显楚楚可怜，“那些古籍，是秦表妹想献给日本人，我不肯，才被赶出来的。”
她顿了顿，看着男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爹是苏明远，曾在军校教过国文，先生或许……听过他的名字。”
男人的目光果然在玉坠上停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转头看向那些逼近的黑衣人，声音低沉而有力：“中央军校陆峥年在此，谁敢动苏先生的女儿？”
“陆峥年”三个字一出，黑衣人明显愣了一下，脚步也停住了。在南京，没人敢轻易得罪中央军校的人。
秦楚楚脸色一白，急忙上前：“陆先生，您别听她胡说！她就是……”
“我有没有胡说，” 苏曼卿打断她，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先生派人去祖宅搜查便知。秦表妹藏古籍的地方，我知道。”
她没有直接指控，却把选择权轻轻推给了陆峥年，姿态放得极低，仿佛全然信赖。
陆峥年看了她一眼，这姑娘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眼里却亮得惊人，像雨夜里的一点星火。他收回目光，对身后的卫兵吩咐：“去苏家看看。” 又转向苏曼卿，语气缓和了些，“先跟我回住处避雨，有话慢慢说。”
苏曼卿屈膝道谢，眼角的余光瞥见秦楚楚气得发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第一步，成了。
雨还在下，她跟着陆峥年的脚步走进巷深处，背影纤细却挺拔。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秦楚楚不会善罢甘休，而她的逆袭之路，才刚刚铺开。
至于这位突然出现的陆先生……苏曼卿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雨水浸透的旗袍，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看来，这位“鱼”，上钩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