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暖阁里,谢婉宁指尖染着荔枝汁水,正给太后剥第三颗。
“姑母,这岭南贡品甜得很,您再尝一个!”她声音娇得能滴蜜,眼尾却扫向殿外——算时辰,祁晔该下朝了。
果然玄色龙纹袍角掠过门槛,她手一抖,半颗荔枝“恰好”滚到天子靴边。
“陛下恕罪!”她慌忙跪地,广袖掩面时唇角却翘起。
徐昭仪嗤笑:“谢姑娘这规矩……”
话未说完,祁晔已俯身拾起荔枝,指尖蹭过她掌心:“无妨。只是这剥荔枝的手艺,”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倒比规矩学得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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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东暖阁,金兽吐出的瑞脑香丝丝缕缕,缠绕着窗外几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甜香,暖融得几乎要化开初春最后一丝料峭。日影透过细密的茜纱窗格,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也落在那张铺着明黄锦褥的紫檀木软榻上。
当朝太后谢明懿斜倚在引枕上,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闲适的笑意,目光落在软榻边那个正忙活的小姑娘身上。
“姑母,这岭南新贡的荔枝,剥开来里头水汪汪的,像裹着一兜蜜!” 声音清甜娇软,带着点恰到好处的鼻音,能酥到人骨头缝里去。
说话的是谢婉宁。她今日穿了身鹅黄地绣折枝玉兰的春衫,配着月白百迭裙,颜色鲜嫩得如同枝头初绽的花苞。此刻正微微倾身,纤白如玉的手指灵巧地剥开一颗饱满荔枝红褐带刺的外壳。莹白剔透的果肉被小心地取出来,指尖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清甜的汁水,更衬得那手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她小心地将剥好的荔枝肉放入太后手边温润的白玉盏中,动作亲昵自然。阳光恰好掠过她低垂的侧脸,勾勒出精致得近乎完美的轮廓。肌肤是上好的羊脂玉,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饱满的额头下,一双眸子最是动人,大而圆润,眼尾天然带着点微微上翘的弧度,瞳仁是清透的琥珀色,此刻盛满了纯然的天真和对姑母的孺慕。小巧挺直的鼻梁下,唇瓣是天然的嫣红,不点而朱,此刻正微微弯着,露出一点编贝似的皓齿。
可若是细看,便能察觉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时,偶尔会极快地颤动一下。当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轻轻扫过暖阁那扇垂着珠帘的殿门方向时,那琥珀色的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与其娇憨面容绝不相符的、洞悉一切的了然与等待。
时辰,该到了。
心念刚转,殿外便传来内侍刻意拔高、带着恭敬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几乎是声音落下的同一瞬,谢婉宁捏着半颗刚剥好的荔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饱满多汁的果肉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自她指间倏然滑落,不偏不倚,滴溜溜地滚过光洁的地砖,精准无比地停在了一双刚踏入殿门的、绣着狰狞五爪金龙的玄色锦靴之前。
暖阁内霎时一静。
谢婉宁像是被这意外吓懵了,小脸瞬间褪去血色,变得苍白。她慌忙从锦杌上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香风,扑通一声便跪在了那滚落在地的荔枝旁边,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金砖。宽大的鹅黄色云袖铺展开来,像一朵骤然被风雨打蔫的娇花,将她整个上半身连同小脸都遮掩了大半。
“陛下恕罪!臣女一时手滑,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惶和颤抖,尾音里甚至染上了一丝哭腔,任谁听了都心生怜惜。然而,在那层层叠叠的柔软布料遮掩下,无人得见,那张惹人怜爱的小脸上,嫣红的唇角正抑制不住地、极快地上扬了一下,一个得逞的小小弧度,狡黠如狐。
暖阁里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坐在太后下首不远处一位身着妃色宫装、容貌艳丽的美人——徐昭仪,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她用手帕掩了掩唇,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惯有的娇矜和刻薄,刚好能让殿内诸人听清:“呵,谢姑娘这规矩……进宫的日子也不短了,在太后娘娘跟前侍奉,怎么还这般毛手毛脚的?冲撞了陛下,可怎么得了?” 她刻意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跪在地上的那团鹅黄,满是轻蔑。她父亲是兵部尚书,自认家世显赫,又颇得几分圣眷,向来瞧不上仗着太后宠爱便时常在宫中行走、举止又“不拘小节”的谢婉宁。
太后谢明懿端坐榻上,面上依旧带着雍容的笑意,眼神却已微沉,淡淡瞥了徐昭仪一眼,并未立刻开口,只将目光投向殿门口那抹挺拔的玄色身影。
祁晔站在门槛内,身姿如松。玄色的龙袍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海龙纹,在殿内光线下折射出沉稳而威严的光芒。他身量极高,肩宽腿长,龙袍更衬得他气势迫人。一张脸生得极为英俊,轮廓深邃如刀削斧凿,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此刻,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正沉沉地落在跪伏于地的谢婉宁身上,目光在她微微颤抖的、被鹅黄云袖覆盖的肩头停留了一瞬。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瑞脑香在无声地氤氲。
就在徐昭仪嘴角的得意几乎要压不住,太后欲开口圆场之际,祁晔动了。
他没有如徐昭仪预料的那般发怒斥责,甚至没有叫起。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微微俯身。那只骨节分明、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手,竟伸向了地上那颗沾了微尘的荔枝。
修长的手指稳稳地将那滚落的果肉拾起。动作间,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蹭过了谢婉宁因紧张而微微蜷缩、撑在地砖上的手背肌肤。
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细小的电流窜过。
谢婉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连呼吸都屏住了。隔着衣袖,她能感受到那道居高临下、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
祁晔直起身,指间拈着那颗闯祸的荔枝,目光淡淡扫过它莹白的果肉,上面还沾着一点金砖上的微尘。然后,他抬起眼,视线掠过脸色瞬间有些难看的徐昭仪,最终,重新落回谢婉宁低垂的发顶。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听不出半分喜怒,如同殿外拂过玉阶的春风,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轻易压下了徐昭仪方才那点刻薄的余音:
“无妨。”
两个字,让暖阁内凝滞的空气似乎重新开始流动。
接着,他那辨不清情绪的目光,似乎在那双沾染了荔枝汁水、此刻紧紧攥着衣袖的纤纤玉手上停留了一息,才又缓缓开口,语气里竟似带上了一丝极淡、淡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调侃?
“只是这剥荔枝的手艺,” 他顿了顿,指尖微动,那颗荔枝在他指间显得格外小巧,“倒比规矩学得好些。”
跪在地上的谢婉宁,在听到“无妨”二字时,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了松。而当那句听不出是褒是贬的评语落下时,她长长的、蝶翼般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覆盖在衣袖下的脸蛋,悄悄飞起一抹红霞。这次,那红霞是真的。
不是演的。
暖阁里,瑞脑香气袅袅,将方才那点小小的风波悄然裹挟、融化。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安稳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