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送来的那支老山参,在锦书寸步不离的看守下,化作了一盅温补的参汤。汤色清亮,带着醇厚的参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甘甜。谢婉宁小口啜饮着,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带来一丝真实的滋养。手腕上疤痕的隐痛似乎都减轻了些许。而太后那支“厚爱”的紫参王,被素心恭敬地、原封不动地送回了慈宁宫库房,如同卸下了一个无形的重负。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谢婉宁依旧在午后裹着厚厚的斗篷,坐在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梧桐树下。她望着天空的时间少了些,更多时候是捧着一卷书,安静地看着。神情依旧是病弱的沉静,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死寂,似乎被参汤的暖意和来自宫墙外的守护,悄然融化了一丝。只是那只被斗篷遮掩、疤痕狰狞的手腕,和腕间那只被血污浸染的“紫气东来”玉镯,依旧是她身上最醒目的标记,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
祁晔每日都会来。有时是匆匆一盏茶的功夫,有时会沉默地陪她坐上一会儿。他不再提“凤钗”,不再有那日梧桐树下近乎蛮横的宣告,只是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那层帝王冷硬的壳似乎薄了许多,里面翻涌着深沉的痛楚、失而复得的庆幸,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守护。他会询问太医她的脉象,会亲手试过参汤的温度才递给她,会在她因手腕隐痛微微蹙眉时,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他像一头守护着受伤伴侣的雄狮,收敛了所有的爪牙,只留下温存和不容置疑的占有。
这日午后,难得的秋阳拨开厚重的云层,洒下稀薄却温暖的光。梧桐树的枝桠在光线下投下清晰的、如同铁画银钩般的影子。谢婉宁靠在藤椅上,膝上摊着一本游记,目光却有些游离。素心侍立一旁,锦书则在稍远处,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几枝新采的晚菊。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熟悉的节奏。祁晔的身影出现在梧桐树影下。他今日似乎心情尚可,眉宇间的疲惫淡了些,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他挥手示意素心和锦书退开些,自己则缓步走到藤椅旁,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
“在看什么?”祁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目光落在她膝上的书卷。
“闲书罢了,打发时间。”谢婉宁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秋阳,清澈见底,带着大病初愈的脆弱和一丝疏离的平静。她微微动了动身子,似乎想坐得更直些,左手腕却因动作牵扯到伤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忍不住低低地“嘶”了一声,眉头瞬间蹙紧,脸色也白了一分。
祁晔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绷紧!他一步上前,俯身蹲下,高大的身躯瞬间矮了下来,视线与藤椅上的谢婉宁齐平。他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紧张和关切,紧紧锁住她那只被斗篷遮掩的手腕位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又疼了?可是牵动了伤处?林正清不是说疤痕在收口了吗?!”
他的反应如此迅速,如此真切,那瞬间流露出的紧张和关切,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谢婉宁沉静的眸子里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她看着他近在咫尺、布满担忧的英俊面容,看着他因紧张而微微抿紧的薄唇…那夜在生死边缘,他失控的嘶吼和滚烫的泪,仿佛再次浮现在眼前。
“无妨…”谢婉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异样,声音带着点强忍痛楚的虚弱,“只是…动作大了些。这伤…总是不如从前灵活了…”她说着,下意识地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覆上左手腕被斗篷遮掩的位置,动作带着一丝无助和自怜。
那“不如从前灵活”几个字,如同最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祁晔心中最深的愧疚和痛处!他看着她苍白脆弱、带着隐忍痛楚的侧脸,看着她那只小心翼翼覆在伤处的手…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怜惜和自责瞬间涌上心头!是他!是他没有护好她!让她承受了这样的酷刑,留下了这样丑陋的伤疤和永久的隐痛!
祁晔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不容拒绝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握住了谢婉宁那只覆在伤腕上的右手!
他的手滚烫而宽厚,带着属于帝王的力道,却包裹得异常温柔,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谢婉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她没有挣扎,只是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眸子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和无措,静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
祁晔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深沉的痛楚、浓烈的怜惜、失而复得的珍视,还有那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他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和手腕处隐约传来的疤痕的触感,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痛。
“婉宁…”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心,“看着朕。”
谢婉宁依言,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
祁晔握着她手的力道微微收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渡给她,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帝王的威仪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剖白的情愫:
“朕知道,你怨朕。”
“怨朕…没能护你周全。”
“怨朕…赐下的药成了毒蛇的通道。”
“怨朕…让你受了这剜心蚀骨的苦,留下这…永久的印记。”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低沉一分,眼中的痛楚便深一分。他看着她腕间被斗篷遮掩的位置,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那狰狞的疤痕和被玷污的玉镯。
“这伤…这镯子…是朕的错!是朕的债!”
“朕…会用余生来还!”
“朕说过,这深宫的孤寂,朕分你一半!这龙椅的重量,朕允你共享!”
“不是戏言!不是期许!”
“是朕给你的…承诺!”
“是朕…给你的生路!”
“更是朕…离不开你!”
最后一句“离不开你”,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脆弱和不容置疑的占有,如同惊雷,在谢婉宁耳边炸响!她平静的眸子里,那层坚冰般的沉寂终于被彻底击碎!一丝真实的震动和难以置信的愕然,清晰地浮现出来!
祁晔看着她眼中终于荡起的波澜,心中那巨大的恐慌和不确定感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不再犹豫,猛地伸出另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冲动和巨大的怜惜,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揽住了谢婉宁纤细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连同那只被他紧握的手,一起以一种不容抗拒却又无比珍视的姿态,揽入了自己宽厚而滚烫的怀抱!
谢婉宁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瞬间撞入一个坚实而灼热的胸膛!属于祁晔的气息——龙涎香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属于男性的、极具侵略性的阳刚气息,瞬间将她淹没!玄色的衣料摩擦着她单薄的斗篷,滚烫的温度透过层层布料传递过来。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下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失序的、狂野的节奏剧烈地跳动着!
“陛…陛下!”谢婉宁惊呼出声,声音带着真实的慌乱和一丝被冒犯的羞恼。她本能地想要挣扎,那只被斗篷遮掩的左手腕却因动作再次传来刺痛,让她身体一僵。而祁晔揽在她肩头和紧握她右手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近乎绝望的禁锢!
“别动!”祁晔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让朕…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那声音里,褪去了所有的帝王威仪,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依恋。
“朕很累…婉宁…”
“这龙椅…这江山…压得朕…喘不过气…”
“只有抱着你…只有知道你还在…朕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只有你…只有你这里…没有算计…没有鲜血…只有…”
他似乎想找一个词来形容,却最终只是更紧地拥住了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低喃:
“…梧桐树下的…一点光…”
梧桐树下的…一点光…
谢婉宁被他紧紧禁锢在滚烫的怀抱里,脸颊被迫贴着他坚实的胸膛,听着那失序狂野的心跳声,感受着他身体微微的颤抖和话语中那从未示人的脆弱…她所有的挣扎都僵住了。那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沸腾起来!惊愕、慌乱、一丝隐秘的悸动…还有那被强行勾起的、对那夜他滚烫泪水的记忆…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狂潮般冲击着她!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硬如铁的帝王。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被重担压垮、在黑暗中紧紧抓住唯一光亮的…疲惫不堪的男人。而她,就是他口中那点“梧桐树下的光”?
荒谬!可笑!
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
就在谢婉宁心神剧震、思绪纷乱如麻之际——
“陛下…”
一个温婉柔美、带着恰到好处惊愕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细针,突兀地刺破了这短暂的、带着脆弱温存的静谧!
谢婉宁的身体猛地一僵!
祁晔揽着她的手臂也瞬间绷紧!
两人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回廊转角,郑婕妤正带着两名宫女,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她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撞破什么不该看之事的慌乱和尴尬,目光在祁晔紧拥着谢婉宁的姿态上飞快地扫过,随即迅速垂下眼帘,屈膝行礼:“臣妾不知陛下在此…惊扰圣驾…臣妾…臣妾告退!” 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转身便带着宫女匆匆离去,背影都透着仓惶。
然而,在她转身的刹那,谢婉宁清晰地捕捉到她唇角一闪而逝的、那抹如同毒蛇般冰冷而怨毒的弧度!
梧桐树下,死寂一片。
方才那短暂的、带着脆弱温存的拥抱,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瞬间冷却、凝固。
祁晔缓缓松开了紧拥着谢婉宁的手臂,但那只紧握着她的右手,却依旧没有放开。他直起身,英俊的脸上瞬间恢复了惯常的沉凝冷硬,只是那眼底深处,翻涌着被打扰的暴戾和一丝冰冷的杀意。他看向郑婕妤消失的方向,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谢婉宁则被他依旧紧握着手,被迫半靠在他身侧。她低着头,宽大的斗篷帽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紧抿的、微微泛白的唇瓣。没有人看见,在那阴影之下,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方才的惊愕慌乱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郑婕妤…这条毒蛇,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破绽”。
而祁晔这猝不及防的破防和拥抱…
究竟是情之所至?
还是…另一场算计的开始?
她腕间那冰冷的玉镯紧贴着伤疤,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