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婕妤那盒精致的点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慈宁宫偏殿的平静湖面下,漾开无声的涟漪。点心被素心不动声色地“赏”给了梧桐树上聒噪的雀鸟,而郑婕妤温婉笑容下那丝若有若无的探究和兰香中裹挟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盘旋不去。
谢婉宁的日子依旧在病弱的表象下缓慢流淌。她按时服药,在梧桐树下静坐,偶尔翻几页书,眼神空茫地望着天际流云。手腕上深褐色的疤痕在精心调养下,颜色稍浅了些许,但皱缩紧绷的皮肤和那只被血污浸染、沉重冰冷的“紫气东来”玉镯,依旧是触目惊心的存在。她不再刻意遮掩,素净的衣袖下,那丑陋的烙印和污浊的紫玉,是她无声的盔甲,也是昭示着过往惨烈的战旗。
太后赐下的那支品相非凡的紫参,被收在紫檀描金匣中,置于内殿显眼处。素心几次询问是否要送去太医院配汤,都被谢婉宁以“虚不受补,待脉象再稳”为由轻轻挡回。她每日看着那锦盒,如同看着一只沉睡的毒兽。姑母的“厚爱”,在经历过“赤焰膏”的惨烈后,她岂敢再轻易入口?
这日午后,秋阳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天色阴沉,带着深秋的肃杀。梧桐树下也失了往日的暖意,凉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飘落,更添几分萧索。
谢婉宁裹紧了银狐裘斗篷,指尖依旧冰凉。她正就着殿内透出的微光,用未受伤的右手,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暖窠里一小块银霜炭。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殿外传来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小姐,世子爷来了。”素心轻声通禀,眼中带着一丝担忧。自那日太后震怒的午膳后,谢钰宸便再未踏足慈宁宫,今日前来…
谢婉宁拨弄炭火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放下火钳,抬眸望去。
谢钰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月白锦袍,玉冠束发,温润如玉的面容上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和一丝风尘仆仆的疲惫。他身后跟着贴身长随墨竹,墨竹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青瓷提梁食盒,那食盒…竟与之前太后所赐装紫参的匣子,有几分相似?
“哥哥?”谢婉宁的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扶着锦杌边缘,略显吃力地想要起身。
“快坐着!”谢钰宸几步上前,按住了她的肩膀。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妹妹苍白依旧、却比上次相见多了几分生气的脸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但当他视线下移,触及她那只被斗篷遮掩、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手腕时,温润的眼眸瞬间蒙上浓重的阴霾和痛楚。
“身子…可好些了?”谢钰宸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坐在素心搬来的锦凳上,目光紧紧锁着谢婉宁。
“好多了,劳哥哥挂心。”谢婉宁低眉顺眼,声音轻柔,带着大病初愈的脆弱,“哥哥今日怎么得空进宫?”
谢钰宸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殿内侍立的素心和锦书,又看了一眼殿外廊下如同石雕般沉默的玄甲侍卫。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谢婉宁会意,对素心二人轻轻颔首:“去给哥哥沏杯热茶来。”
待殿内只剩下兄妹二人,谢钰宸才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回谢婉宁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审视:“婉宁,你告诉哥哥实话。你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真是徐昭仪那毒妇所为?陛下…还有太后…”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担忧,“…待你如何?那‘凤钗’之言…是真心实意,还是…权宜之计?”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带着兄长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深沉的忧虑。他显然已从各种渠道得知了慈宁宫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和后续的雷霆风暴,以及…那震动后宫的“凤钗”之诺。但流言纷杂,他迫切地需要从妹妹口中,得到最真实的答案。
谢婉宁抬起眼,对上兄长那双温润却锐利的眸子。那里面盛满了真切的担忧,还有一丝…对帝王之诺的深深疑虑。她心中微暖,却也泛起一丝苦涩。她知道,兄长是真心实意地担忧她的安危,担忧她在这深宫漩涡中沦为棋子。
她缓缓伸出那只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住了谢钰宸放在膝上、因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指尖冰凉,带着安抚的力度。
“哥哥,”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大病后的平静和洞悉,“伤是真的。毒,是徐昭仪下的。陛下和姑母…震怒也是真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那只被斗篷遮掩的手腕,“至于‘凤钗’…陛下金口玉言,岂是儿戏?”
她避开了“真心实意”还是“权宜之计”的问题,只强调“金口玉言”。这模糊的回答,让谢钰宸的眉头锁得更紧。他看着妹妹平静无波的眼眸,那里面似乎沉淀了太多他无法看清的东西,比他记忆中那个娇憨慧黠的妹妹,深沉了太多,也…疏离了太多。
“婉宁,”谢钰宸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力道有些重,带着兄长的不安和规劝,“你告诉哥哥,你到底想要什么?是那顶凤冠?还是…”他的目光扫过那只被遮掩的手腕,声音带着痛楚,“…离开这个鬼地方?只要你开口,哥哥拼了命,也会想办法!父亲和母亲…日夜忧心!我们只求你平安!”
离开?
谢婉宁的心湖,因这两个字,微微泛起波澜。她何尝不想离开?离开这步步杀机的深宫,离开这冰冷的玉镯和丑陋的伤疤?可是…
她缓缓抽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抚上斗篷下那只被“紫气东来”紧箍的手腕。冰凉的玉镯紧贴着凹凸不平的伤疤,那触感真实而残酷。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和被风吹得剧烈摇晃的梧桐枯枝,琥珀色的眸子里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哥哥,”她的声音飘忽,如同梦呓,“你看那梧桐树…叶子都掉光了。可它的根,还深深扎在这宫墙下的泥土里。”她收回目光,看向谢钰宸,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苍白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平静,“婉宁的根…从姑母把这‘紫气东来’戴在我腕上的那一刻起…也从陛下说出‘凤栖于梧’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只能扎在这里了。”
她顿了顿,看着兄长眼中翻涌的痛楚和不甘,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重逾千斤:
“走不了了,哥哥。”
“要么…烂在这泥里。”
“要么…就长成最高的那棵树。”
“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
谢钰宸浑身一震!他看着妹妹眼中那平静之下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他张了张嘴,喉头如同被堵住,所有劝她离开的话语,在她那双沉静得近乎冷酷的眸子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墨竹捧着那个青瓷提梁食盒,上前一步,恭敬地放在谢婉宁手边的小几上。
“小姐,”墨竹的声音带着一丝拘谨,“这是国公爷和夫人…听闻小姐大病初愈,元气亏损,特意重金寻访来的…一支上好的老山参。国公爷嘱咐,务必要小姐亲自收下,仔细调养。”他特意加重了“亲自收下”四个字。
谢婉宁的目光落在那个与太后所赐锦盒颇为相似的青瓷食盒上,心头微动。父亲和母亲…这是不放心姑母的参?还是…另有用意?
她还未开口,谢钰宸已调整好情绪,脸上重新挂起温润却略显疏离的笑容,接口道:“是啊,婉宁。这是父亲母亲的一片心意。此参据说有近三百年参龄,药性温厚醇和,最是滋补,又不会过于峻烈。父亲说了,让你不必有顾虑,只管安心用便是。”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内殿方向——那里放着太后所赐的紫参锦盒。
不必有顾虑…安心用…
谢婉宁瞬间明白了兄长的暗示。父亲母亲送来的这支参,是让她用来替代太后那支“烫手山芋”的!是父母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她筑起一道安全的屏障!
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涩瞬间涌上心头。她看着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眼中却难掩忧色的兄长,看着他身后墨竹手中那个沉甸甸的食盒…父母之爱,兄长之情,在这冰冷的深宫之中,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沉重。
她伸出未受伤的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轻轻打开了青瓷食盒的盖子。
一股更加醇厚、带着泥土芬芳的浓郁参香瞬间弥漫开来!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品相毫不逊于太后所赐、甚至根须更加虬劲粗壮、芦碗密集如星、通体泛着深沉润泽紫光的老山参!那参体饱满,隐隐透着一种磅礴的生命力,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父亲母亲…费心了。”谢婉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轻轻抚摸着那支温润的参体,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来自宫墙之外的守护。她盖上盒盖,抬起头,看向谢钰宸,琥珀色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带着真切的感激和一丝复杂的决绝,“哥哥回去告诉父亲母亲,婉宁…定不负所望,会好好的。”
谢钰宸看着妹妹眼中那瞬间涌起的真实情感,心头稍安。他点点头,又温言嘱咐了几句调养身体的话,便起身告辞。离开前,他的目光再次深深扫过那只被斗篷遮掩的手腕和殿外沉默的玄甲侍卫,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消失在偏殿门口。
谢婉宁独自坐在藤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食盒冰凉的提梁。父亲母亲送来的参,如同雪中送炭,解了她眼前的困局。姑母那支紫参,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束之高阁”了。
“素心。”她轻声唤道。
“小姐。”素心应声上前。
谢婉宁的目光落在那个装着太后所赐紫参的紫檀描金锦盒上,眼神幽深:“姑母赐的那支参王,太过贵重,我如今的身子骨,实在消受不起,白白放着恐糟蹋了天物。”她顿了顿,声音平静无波,“你将它仔细收好,原封不动地…送到太后娘娘宫中库房去吧。就说…婉宁感念姑母厚爱,然虚不受补,不敢暴殄天物,特此奉还,请姑母…代为保管。”
“是。”素心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小姐的用意。这是要将“烫手山芋”恭敬地、不留话柄地…送回去!
素心捧着那沉甸甸的锦盒退下。殿内只剩下谢婉宁一人。她拿起父亲母亲送来的那支老山参,感受着那温润厚实的触感和磅礴的生命气息。这才是她能安心入口的滋养。
她将参递给锦书:“送去小厨房,按林院判给的温补方子,仔细熬一盅参汤来。记住,熬汤时,你亲自守着。从清洗到入罐,不许任何人沾手。”
“是!小姐放心!”锦书小心翼翼地接过参,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快步退了出去。
谢婉宁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阴沉的天空下,梧桐枯枝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手腕上疤痕的隐痛和玉镯的冰凉依旧清晰。
郑婕妤的“和善”点心。
姑母的“厚爱”紫参。
父亲母亲的“守护”老参。
还有…祁晔那不容置疑的“凤钗”之诺…
一张无形的网,正在这死寂的深宫之中,悄然收紧。每一份“好意”,都可能是裹着糖衣的毒药;每一份“守护”,都伴随着沉重的代价。
她轻轻抚摸着腕间那冰冷污浊的玉镯,指尖感受着疤痕的凹凸。
毒火焚身之痛,她已尝过。
如今,该轮到那些躲在暗处的毒蛇…尝尝这梧桐树下的寒意了。
琥珀色的眸子在闭合的眼睑下,缓缓睁开一丝缝隙,里面寒光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