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贡来的“九羽衔珠”赤金点翠凤钗,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死水微澜的后宫炸开了滔天巨浪。那象征中宫之尊的九尾凤形,那点翠的华贵,那垂落的明珠流光,被帝王金口玉言,郑重其事地交付太后保管,只待谢家女“凤体康健”之日重现天光——这已不是暗示,而是昭告天下的册封前奏!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裹挟着震惊、嫉恨、恐惧和重新站队的暗涌,席卷了每一座宫苑。徐昭仪在暴室中绝望自戕的消息,如同浇在这烈火上的一瓢热油,让所有人心头的寒意更深了一层。那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无声地诉说着触怒帝王与太后逆鳞的下场。一时间,慈宁宫偏殿成了整个后宫最讳莫如深、却又最引人窥视的漩涡中心。所有的眼睛,都死死盯住了那棵老梧桐树下,日渐恢复的苍白身影。
谢婉宁成了风暴眼中最安静的存在。她依旧住在慈宁宫偏殿,每日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脸色渐渐褪去死灰,透出大病初愈的、脆弱的莹白。手腕上那狰狞的紫黑淤痕和溃烂虽已收口,却留下了大片深褐色的、如同烙印般的丑陋疤痕,皮肤皱缩紧绷,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隐痛。那只被毒血浸染的“紫气东来”玉镯,依旧沉沉地压在那片伤疤边缘,冰凉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过往的酷刑。她不再刻意遮掩,素净的衣袖下,那丑陋的伤疤和污浊的玉镯,成了她身上最鲜明的标记——是勋章,亦是枷锁。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殿内,倚在窗边看书,或是安静地描摹花样子,神情沉静得近乎淡漠。只有午后阳光晴好时,才会裹着厚厚的斗篷,被素心和锦书搀扶着,坐到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梧桐树下。她微微仰着头,琥珀色的眸子望着被枝桠切割的天空,眼神空茫,仿佛灵魂已抽离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游离在尘世之外。那副脆弱、安静、带着挥之不去的病气和死寂的模样,像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让远远窥视的宫人既心生怜悯,又感到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小姐,该喝药了。”素心端着一碗刚煎好、散发着浓郁苦涩气息的药汁,轻轻走到藤椅旁。她的目光落在谢婉宁那只搁在扶手上、疤痕狰狞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谢婉宁缓缓收回目光,接过药碗。浓黑的药汁映着她苍白的面容。她没有丝毫犹豫,如同饮下最寻常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将空碗递回给素心,目光重新投向高远的天空。
“太后娘娘驾到——” 内侍的通传声打破了梧桐树下的宁静。
谢婉宁微微动了动,想要起身行礼。太后谢明懿已扶着嬷嬷的手,步履雍容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抬手虚按:“快坐着,你身子弱,不必拘礼。”
“谢姑母。”谢婉宁依言坐稳,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太后在宫人搬来的锦凳上坐下,目光温和地落在谢婉宁脸上,细细打量:“瞧着气色比前几日好些了。手腕…还疼得厉害吗?”她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谢婉宁被斗篷遮掩的手腕位置。
“劳姑母挂心,好多了,只是还有些隐痛麻木。”谢婉宁垂眸答道,语气平静无波。
“那就好。”太后微微颔首,示意身后的嬷嬷。嬷嬷立刻捧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描金匣子,小心打开。里面铺着明黄锦缎,静静躺着一支品相极佳、根须虬结、通体泛着润泽紫气的野山参。浓郁的参香瞬间弥散开来,带着一股温厚醇和的生命力。
“这是你父亲前日送进宫的上好紫参,说是百年难遇的珍品,最是补气固元,滋养心脉。”太后亲手取出那支紫参,递到谢婉宁面前,眼神带着深沉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哀家瞧着,正合你用。让太医院配了方子,每日切几片熬汤,对你恢复元气大有裨益。”
紫参温润的触感入手微凉。谢婉宁看着那支品相非凡、象征着父亲拳拳之心和姑母“厚爱”的参王,琥珀色的眸子里一片沉静,没有丝毫波澜。她微微屈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虚弱:“谢姑母,谢父亲。婉宁定当遵嘱服用,不敢辜负姑母和父亲的厚爱。”
“嗯,你是个懂事的。”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扫过她腕间被斗篷遮掩的位置,意有所指地轻叹一声,“这身子骨,是得好好将养。那凤钗…华贵是华贵,分量也着实不轻。没有足够的气力,怕是…戴不稳,也戴不长啊。”
凤钗…分量…戴不稳…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扎在谢婉宁的心上。她捧着紫参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指尖感受到参体冰凉的坚硬。姑母这是在提醒她,也是在警告她。徐昭仪的血还未干透,前路依旧是万丈深渊。这副残破的身躯,能否撑到戴上凤冠的那一刻?能否承受住那无上的尊荣带来的、更加致命的明枪暗箭?
她抬起眼,迎上太后洞悉而深沉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苍白的笑容,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和一种深藏的坚韧:“姑母说的是。婉宁…省得。会好好喝汤,养好身子,不会…让姑母和陛下失望的。” 她将“陛下”二字咬得极轻,却异常清晰。
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和更深的期许:“你明白就好。哀家乏了,你好生歇着。” 她说完,便扶着嬷嬷的手起身离去,雍容的身影消失在梧桐树影深处。
太后一走,梧桐树下仿佛连空气都轻松了些。素心看着谢婉宁手中那支价值连城的紫参,又看看小姐苍白沉静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道:“小姐,这参…可要奴婢现在就送去太医院,让他们配了方子熬上?”
谢婉宁的目光落在紫参那润泽的紫色表皮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参是好参,父爱是真,姑母的“期许”也是真。但这汤…喝下去,是滋养,还是催命?她缓缓抬起眼,望向不远处廊柱阴影下,那几个如同石雕般沉默伫立的玄甲侍卫——那是祁晔留下的“守护”,也是无处不在的“眼睛”。
“不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病弱的慵懒,将那支紫参随意地放回锦盒中,盖上盖子,“收起来吧。这参性烈,我如今虚不受补,待过几日脉象再稳些,问过林院判再用也不迟。” 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素心会意,立刻小心地将锦盒收起。
谢婉宁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冷光。姑母的紫参汤,是关怀,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祁晔的凤钗,是承诺,亦是众矢之的。徐昭仪的血,暂时震慑了蠢蠢欲动的毒蛇,却也引来了更狡猾、更危险的豺狼。她知道,平静只是假象。真正的风暴,正在这表面的死寂下,悄然酝酿。
***
果然,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几日后,一个秋阳和煦的午后。谢婉宁依旧裹着斗篷坐在梧桐树下假寐。素心和锦书侍立一旁。
一阵环佩叮当、混合着清雅香风的气息,由远及近。
“哟,这不是谢妹妹吗?今日阳光好,妹妹也出来透透气了?” 一个温婉柔美、如同春风拂柳的声音响起。
谢婉宁缓缓睁开眼。只见一位身着月白绣淡紫兰草宫装的美人,正带着两名宫女,袅袅婷婷地站在几步开外。来人容貌清丽,眉目如画,气质温婉娴静,正是那位以“贤淑”著称的郑婕妤。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惊喜和关切的笑容,目光柔和地落在谢婉宁身上,仿佛只是偶遇。
“郑婕妤娘娘安好。”谢婉宁在素心的搀扶下,略显吃力地站起身,微微屈膝行礼,动作带着大病初愈的迟缓,声音虚弱。
“快免礼!妹妹身子还没大好,何须如此多礼!”郑婕妤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动作自然亲昵。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谢婉宁被斗篷遮掩的手腕,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隐蔽的探究,随即被更深的关切取代:“瞧着妹妹气色是好了些,只是这身子骨…唉,真是遭了大罪了。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东西,竟下如此毒手!好在老天有眼,陛下和太后娘娘明察秋毫…” 她语气温软,带着真诚的唏嘘和愤慨,仿佛对徐昭仪的恶行深恶痛绝。
“劳娘娘记挂,婉宁已无大碍了。”谢婉宁低眉顺眼,声音依旧虚弱,带着点后怕的余悸。
“妹妹吉人自有天相。”郑婕妤温婉一笑,目光转向谢婉宁身后的老梧桐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慨,“这梧桐树长得真好。‘凤栖于梧’,妹妹在此静养,倒也应景。想必过不了多久,妹妹就能如这凤凰一般,浴火重生,翱翔九天了。” 她的话语轻柔,带着祝福,却将那“凤栖于梧”的隐喻,点得清清楚楚。
谢婉宁心中冷笑。浴火重生?翱翔九天?郑婕妤这是在提醒她“凤钗”之事,也是在试探她的态度。她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里瞬间蒙上一层茫然和无措的水汽,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惶恐:“娘娘说笑了…婉宁…婉宁只求能养好身子,安分守己,不敢…不敢奢望其他…”
她这副柔弱无助、仿佛被“凤钗”之名吓到的模样,让郑婕妤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又被更深的温婉笑容覆盖:“妹妹何必妄自菲薄?陛下金口玉言,那是天大的福分和期许。姐姐我啊,是真心为妹妹高兴。”她说着,从身后宫女手中接过一个精巧的食盒,“对了,这是我宫里小厨房新做的几样点心,都是些温补易克化的。妹妹病中胃口不佳,或许能尝个新鲜?”
食盒打开,里面是几碟精致小巧的点心,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谢娘娘赏赐。”谢婉宁依旧低眉顺眼,示意素心接过。
郑婕妤又温言关怀了几句,目光在谢婉宁苍白脆弱的脸上和那只始终被斗篷遮掩的手腕上流连片刻,才带着她那标志性的温婉笑容,袅袅婷婷地告辞离去。环佩声渐行渐远,只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雅兰香。
看着郑婕妤消失在回廊拐角,谢婉宁脸上那副怯懦惶恐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缓缓坐回藤椅,目光落在素心手中那个精巧的食盒上,琥珀色的眸子里一片冰冷沉静,如同深潭寒水。
“小姐,这点心…”素心低声询问,眼神带着警惕。
“赏你们了。”谢婉宁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锦书年纪小,有些不解:“小姐,郑婕妤娘娘看着…挺和善的啊?这点心闻着也好香…”
“和善?”谢婉宁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她伸出手,从地上拾起一片被秋风吹落的、边缘已有些干枯卷曲的梧桐叶。金黄的叶脉在她苍白的指尖清晰可见。她指尖微微用力,那片枯叶在她指间无声地碎裂,化为细小的碎片,从指缝间簌簌飘落。
“素心,”她看着那些飘落的碎叶,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寒意,“你说,这后宫里的‘和善’,是蜜糖…还是砒霜?”
素心看着地上碎裂的枯叶,心头猛地一凛。
谢婉宁缓缓抬起眼,目光投向郑婕妤离去的方向,又扫过远处廊柱下沉默如铁的玄甲侍卫,最后落回自己那只被斗篷遮掩、疤痕狰狞的手腕上。那冰凉的“紫气东来”玉镯紧贴着伤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过往的惨烈和未来的凶险。
郑婕妤…这条隐藏得更深、更毒的蛇,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吐信了。那温婉的笑容,那清雅的兰香,那看似关怀的点心…底下包裹的,只怕是比徐昭仪更阴险、更致命的算计。
徐昭仪的血,并未浇灭所有人心中的毒火。相反,它如同诱饵,引来了更贪婪、更狡猾的猎食者。
凤钗的光华在前方闪耀。
姑母的紫参汤在炉上温着。
郑婕妤的“和善”点心摆在眼前。
这盘以身为棋、以血为注的生死局,在短暂的死寂后,已然…落下了新的一子。
谢婉宁微微合上眼,靠回藤椅。秋阳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她苍白沉静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