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日,临海市的天空像是被人泼上了浓墨,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那潮湿而压抑的气息。气象台接连发布红色预警,预示着台风"玛瑙"即将以不可阻挡之势在下午三点登陆这座海滨城市。狂风如同蛰伏已久的猛兽,提前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肆虐,掀翻街边的广告牌,卷起漫天的尘土与杂物,整个城市都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瑟瑟发抖。
此刻的阮雾知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走廊里的风犹如一群挣脱牢笼的野马,横冲直撞。她左手死死按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试卷,那些试卷在风中疯狂舞动,仿佛随时都要挣脱她的掌控。右手紧握着那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那是她用来记录生活点滴和奇思妙想的宝贝。十七年来,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风是有形状的——它们从东南方向的海面一路奔袭而来,裹挟着浓郁的咸腥水汽,像是无数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校园里的一切。悬铃木的叶子在狂风中发出凄厉的惨叫,被撕扯成细碎的绿色箭矢,在空中胡乱飞舞,有的狠狠砸在走廊的墙壁上,又被风卷着继续向前。这场景让她想起三年前那个改变她生活的冬天。
当时雪下的很大,路灯的光晕在风雪中晕染成橘色的光团。阮雾知站在斑马线的中央,耳畔是尖锐的刹车声,轮胎在积雪上打滑的刺响像某种濒死前的嘶鸣。刺目的车灯逼近时,她看见挡风玻璃后司机惊恐的脸,世界在那1秒被拉长成长镜头一一有人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向后拉,金属腕表擦过她的脖颈,冰凉如雪。她跌进雪堆里,左耳嗡鸣炸开,而救她的人影被车灯吞噬,只剩下黑色护腕的一角在雪地里刺眼的亮着。
"喂,那个转学生!"班主任老陈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好不容易穿透层层风墙,传入阮雾知的耳中,"别站风口,进来做自我介绍!"
阮雾知闻声转身,在这一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如同恶作剧的精灵,猛地从她指间夺走了试卷。三十七张写满密密麻麻公式的草稿纸,如同受到惊吓的白鸽群,呼啦啦地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我的——"阮雾知下意识地惊呼一声,伸手去抓那些飞走的试卷,可她只抓到了一把潮湿而冰冷的空气。她的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无奈,看着试卷在风中越飞越远。
就在这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如同闪电般从她右侧掠过。那是一个男生,他的白衬衫被风灌满,瞬间像突然张开的巨大船帆。他毫不犹豫地跳起来,凭借着敏捷的身手抓住了最上面的一张试卷。落地时,由于风力太大,他踉跄了一下,右手急忙扶住墙壁才勉强稳住身体。阮雾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手腕上戴着的一块银色机械表吸引,表盘停在8:15的位置,秒针仿佛被定格,一动不动,像是诉说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小心。"男生的声音很轻,像是被风一下子吹散了,若有若无地传入阮雾知的耳中。
阮雾知的左耳突然嗡鸣起来,那种熟悉的不适感又一次袭来。她微微偏头,把右耳转向声源,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但这个动作很快就被淹没在又一阵呼啸而过的狂风里。此时,男生已经蹲下身,开始捡拾散落的试卷。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右手在触碰到纸张时会不自然地颤抖,仿佛那些试卷对他来说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又像是在抗拒着什么。
而江叙白颤抖的右手背后,藏着一个沉重的秘密。三年前,他的父亲因遗传性共济失调症去世,这是一种逐渐侵蚀神经系统的疾病。从那以后,他开始频繁地关注医学书籍,尤其是关于神经系统的著作,试图找到治愈这种疾病的希望。他手腕上停摆的机械表,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表盘定格的时间,是父亲离开的那一刻。从那之后,他的生活便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天,每一天都像是在重复着悲伤的循环。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阮雾知蹲在他对面,伸出手去接他刚捡起的一沓纸。
男生的手指在交接瞬间瑟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一般。一道闪电突然劈开厚重的云层,冷白色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走廊,也照亮了他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还有食指关节处那一道细长的疤痕,在冷光下显得格外醒目。阮雾知的脑海中突然想起昨晚预习的气象图——那些表示低压中心的等压线,也是这样脆弱而紧绷的圆弧,不知为何,这两者在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江叙白!"老陈在教室门口大声喊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耐烦,"帮新同学捡完东西就回来,要开班会了。"
原来他叫江叙白。阮雾知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舌尖抵住上颚,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像是含着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有着独特的韵味。她低头整理试卷时,意外地发现最上面那张试卷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迹——"气压每下降1hPa,风速增加0.8m/s",字迹工整却又带着一丝随性,字尾微微上扬,像被风吹起的衣角,充满了灵动的气息。
"这是...?"阮雾知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江叙白。
"你的第七题错了。"江叙白已经站起来,逆光中,他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显得格外神秘。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台风中心气压越低,风力越大,但眼区反而是静的。"
阮雾知怔住了。她从未见过有人用气象学的知识来解释数学题,这种新奇的思路让她感到惊讶。更奇怪的是,她根本没在试卷上写过名字,可他却知道这是她的试卷,这一切都让江叙白在她心中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教室里突然传来一阵哄笑:"江医生又在给人看病了!"同学们的笑声中带着调侃,似乎对江叙白的这种行为早已习以为常。这源于江叙白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帮身体不适的同学分析症状,甚至还会从家里带来一些常用药品。久而久之,同学们都戏称他为"江医生",而他却从未解释过自己为何如此痴迷医学,只是将这份对生命的关切默默藏在心底。
江叙白却没有理会那些笑声,他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转身走向教室。他的步态有些古怪,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颠簸的甲板上,摇摇晃晃,却又努力保持着平衡。阮雾知注意到他右肩比左肩低一些,白衬衫后领露出一截淡蓝色的医用胶布,这不禁让她对这个男生的经历产生了更多的好奇。
"进来吧,阮雾知。"老陈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阮雾知身上,"你就坐江叙白后面,他理科好,有不懂的可以问。"
阮雾知深吸一口气,走进教室。瞬间,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那目光像是无数束聚光灯,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她握紧手中的笔记本,左耳又开始嗡嗡作响,那种熟悉的不适感再次加剧。她机械地做完自我介绍,在同学们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快步走向倒数第二排的空位。
江叙白的座位比她想象的还要整洁。桌角摆着一个小型气压计,金属外壳上刻着"847"的数字,在昏暗的教室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笔袋旁边放着一本《临床神经病学》,书脊已经被翻出了毛边,看得出这本书被频繁翻阅,承载着主人无数的阅读时光。当阮雾知经过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江叙白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小药盒塞进抽屉,塑料外壳与木质抽屉摩擦,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维生素B12。"江叙白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最近...有点贫血。"
阮雾知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药盒磨损的标签上。那里本该印着生产日期的地方被刻意刮花了,只留下半个模糊的"SC"字母,这奇怪的举动让她心中涌起一股疑惑,却又不好多问。
班会冗长而无趣。老陈站在讲台上,不厌其烦地强调着高三的纪律,他的声音在教室中回荡,却无法吸引同学们太多的注意力。窗外的风雨越来越猛,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子弹,敲打着教室的窗户,也敲打着每个人的心。阮雾知翻开蓝色笔记本,在扉页写下日期和天气,然后认真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台风符号。她的余光里,江叙白的右手垂在身侧,手指无意识地在裤缝上敲击着某种节奏。
128次/分钟。阮雾知默默地数着,突然想起父亲实验室里的节拍器,那有规律的节奏和此刻江叙白手指的敲击竟如此相似。她悄悄在笔记本上记下:"3级风,皱眉,转笔频率128/min",仿佛在记录一个重要的科学实验数据。
"下面宣布班委调整。"老陈的声音把阮雾知拉回现实,"江叙白继续担任学习委员,林茜..."
一个扎马尾的女生从前排站起来,笑容灿烂地挥手。而江叙白突然抓起圆珠笔,在草稿纸上用力写下"林茜 3.21",笔尖用力之大,直接划破了纸张,在下一页留下了明显的凸起痕迹。这串数字对江叙白来说,是一个永远无法忘却的日子。三年前的3月21日,正是他发现林茜父亲和自己父亲患有相同病症的日子。从那以后,他对林茜多了一份特殊的关注,既是同情,也是对命运无常的无奈。
阮雾知盯着那几个字,心中莫名泛起一股奇怪的酸涩感,就像是吃了一颗未成熟的果子。她撕下半张便签纸,写下"谢谢刚才帮忙",然后轻轻推到江叙白桌上。
江叙白看完纸条,右手又开始剧烈颤抖。这次的幅度比之前更大,圆珠笔从他指间滑落,在木质桌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是他内心慌乱的写照。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强大力量进行着激烈的角力。
"没事吧?"阮雾知忍不住轻声问道,眼神中满是关切。
江叙白摇了摇头,从抽屉里摸出那个药盒,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含在舌下。几秒钟后,他慢慢松开拳头,在便签纸上回复:"不客气,你左耳..."
纸条递到一半,教室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生冲进来,他的头发和衣服都在往下滴水,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操场淹了!教务处通知提前放学!"
教室里瞬间陷入混乱,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嘈杂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教室。阮雾知只来得及抓住那张没看完的纸条。等她再抬头时,江叙白已经收拾好书包站在过道上,右手死死抓着肩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周三见。"他简短地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幕。他的背影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坚定。
阮雾知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你左耳..."后面被水渍晕开了,只能辨认出"风"字的最后一撇。她把这半句话夹进笔记本,突然发现江叙白的气压计还放在桌上——玻璃表盘显示847hPa,指针正剧烈摇摆着,像一颗不安的心脏,仿佛也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台风和今天发生的种种而感到慌乱。
回家的路上,台风的威力丝毫没有减弱,狂风把阮雾知的伞骨吹折了两根。她索性收起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校服。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淌下来,浸湿了她的衣领和袖口。转过街角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药店门口。是江叙白,他背对着街道,正从店员手里接过一个白色塑料袋。他的站姿很特别,左肩抵着玻璃门,仿佛需要这个支点才能站稳,显得有些脆弱又无助。
阮雾知加快脚步想打招呼,却听见店员说:"利鲁唑不能和维生素B12同服,你母亲上次复查时医生没交代吗?"
"她不是我母亲。"江叙白的声音比雨还冷,像是从冰窖里传来,"是我需要这个药。"
店员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同情:"年轻人得这种病...记得定期做基因检测。"
江叙白转身时,阮雾知下意识地躲进了旁边的报刊亭。她看着他走进雨中,白衬衫很快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勾勒出他瘦弱的身形。奇怪的是,他走得很慢却很稳,完全不像教室里那样摇晃,仿佛在雨中他找到了一种独特的平衡。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阮雾知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担忧。
当晚,阮雾知坐在书桌前,房间里只有台灯发出的柔和光芒。她在蓝色笔记本上写道:
"2009.9.1,台风'玛瑙'登陆。
- 遇见江叙白,他右手会颤抖,像风中颤抖的树叶。
- 他桌上放着《临床神经病学》,药盒标签被刮花。
- 他写了'林茜 3.21',笔迹很深。
- 气压计显示847hPa。
- 他可能知道我左耳听不清。"
写完最后一个字,阮雾知从书包夹层摸出那张被雨水打湿的试卷。江叙白补写的气象公式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风速17m/s时,逆风行走需要前倾28°——这是不被吹倒的角度。"那字迹在湿润的纸张上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带着一种温暖的力量。
窗外,台风依旧在疯狂地撕扯着城市的轮廓,风的呼啸声和雨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首激昂而又悲壮的交响曲。阮雾知把试卷贴在耳边,闭上双眼,仿佛能听见远方海潮的轰鸣,那声音深沉而有力,与她此刻内心的波澜相互呼应。她不知道的是,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的医院里,江叙白正对着脑部CT片发呆——胶片右下角印着"SCA3型基因检测阳性",那几个字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又像一纸无声的判决书,宣告着命运的残酷。而在这场台风的裹挟下,两个有着各自秘密的年轻人,他们的命运之线已经悄然交织在一起,未来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