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阁楼的木箱上积着三指厚的灰。阮雾知掀开箱盖时,一群尘埃像受惊的微型生物,在午后的阳光里疯狂逃窜。箱子里躺着一个生锈的铁盒,盖子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WZ-847",字迹已经斑驳。
2020年的冬天比气象预报的还要冷。阮雾知左耳的助听器发出细微电流声,这是低温导致的常见故障。她呵了呵手指,铁盒的锁扣已经氧化,轻轻一掰就断了。
里面是电影票。
厚厚一叠,用橡皮筋捆着,最上面一张印着"2012年12月5日 15:20场次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票根边缘有些发黏,像是被反复摩挲过。阮雾知解开橡皮筋,票根如瀑布般倾泻在木地板上,铺开一片泛黄的时光。
她随手翻开几张——全是周三下午场,全是同一家影院,全是一个座位:9排7座。最奇怪的是每张票根背面都写着数字:右手震颤幅度0.7cm,体温36.8,血氧饱和度97%...这是医疗记录。
"那是江医生的东西。"
咖啡馆老板站在楼梯口,手里端着冒热气的拿铁。阮雾知认识这位校友,比他们高两届,医学院肄业后开了这家店。
"三年前养老院寄错了地址。"老板把咖啡放在她手边,"想着你总有一天会来。"
阮雾知捡起2013年6月的一张票根。背面除了常规体征数据,还有幅小速写:一个女孩在图书馆窗边的剪影,马尾辫的发梢微微翘起。画得潦草,但她知道那是自己——那个周三她确实在图书馆校对新一期气象数据。
"他每次复诊完都来看电影。"老板蹲下来整理票根,"周三下午三点二十场,雷打不动。"
阮雾知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蓝色笔记本。翻到2013年6月那页,果然写着:"6.19 周三/图书馆校对数据/江叙白未到校(复诊日)"。
她的手指开始发抖。票根按年份排列,从2012年9月到2017年6月,共817张。每张背面都记录着身体数据和简笔画——她打哈欠的侧脸,她咬笔帽的瞬间,她左耳转向声源时的颈部曲线。
最底下那张票的日期是2017年6月21日,场次信息被血迹晕开。背面没有数据,只有歪斜的字迹:"最后复诊。医生说视网膜要脱落了。今天她穿蓝裙子。"
阮雾知想起那天。毕业典礼后的暴雨,她确实穿了蓝裙子去图书馆还书。透过雨帘,似乎看见对面影院亮起的灯牌,但谁会在大雨天的周三下午看电影呢?
铁盒角落还有东西。一块叠得方正的绿手帕,包着一条氧化发黑的铜链,链坠是那枚刻着"WQ"的铜扣。阮雾知用指甲刮开铜扣内侧的铜绿,露出微型刻字:"等风停时,请听我说"。
咖啡馆的音响突然播放《My Heart Will Go On》,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老板尴尬地解释:"周三下午歌单,江医生以前常点。"
阮雾知把铜链举到窗前。阳光透过铜扣上的"W"字母,在地板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光斑,形状像半片羽毛。2014年3月的某张票根背面,江叙白写着:"今天测了视力和听力。医生说最多再坚持三年。够看完《星际穿越》重映了。"
窗外开始下雪。阮雾知一张张翻看票根,仿佛在看一部倒放的电影。2016年的票根上,他的字迹开始歪斜;2015年冬天,他画她的素描线条变得断续;2014年秋季,每张票根背面都多了一个"疼"字,写得极小,像是怕被人发现。
最旧的那张2012年9月票根背后没有画,只有一行字:"第一次独自复诊。看见她在图书馆。买了9排7座的票,正好能透过窗户看见她的侧脸。"
阮雾知摸出手机搜索那家影院的结构图。9排7座——位于影厅最右侧,紧挨着安全出口的玻璃门。而玻璃门外,正对着市图书馆三楼靠窗的座位。
雪越下越大。她突然想起2013年某个周三,自己在图书馆窗边看书时,总感觉有目光落在身上。转头望去,对面影院玻璃反着刺眼的光,像无数个太阳的碎片。
咖啡馆老板递来一张泛黄的影城宣传单:"他总选这个座位。"背面是手绘的座位表,9排7座被红笔圈出,旁边写着:"最佳观测点(可规避反光干扰)"。
阮雾知把所有票根装回铁盒,铜链绕在手腕上。铜扣贴着脉搏处,冰凉如谁的指尖。离开时她回头看了眼阁楼窗户——从这个角度,正好能望见图书馆她常坐的那个位置。
回到家,阮雾知打开电脑查询2017年6月21日的天气。气象数据库显示那天气压骤降至847百帕,是当年最低值。暴雨持续到傍晚,影院监控显示最后一场电影只有一位观众,在片尾曲响起前就离开了。
她翻开蓝色笔记本最后一页,在早已写好的"观测终止"符号旁边,轻轻画了个小小的铜扣轮廓。窗外,雪静静覆盖着城市,像是谁撒下一把未来得及冲印的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