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透过星海大学食堂巨大的落地窗，将一排排米白色餐桌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棋盘。空气里浮动着糖醋排骨的甜腻与油泼辣子的辛香，人声鼎沸如同煮沸的汤锅。林晚端着沉甸甸的餐盘，视线扫过黑压压的人头，只觉得选修课上被江屿那句“浪漫主义不等于缺乏逻辑支撑”砸出的眩晕感还未消散，连带着脚步都虚浮起来。
“这边！晚晚！”苏晓的声音从人堆里挤出来，挥舞的手臂活像暴风雨里的船桅。林晚循声望去，苏晓那桌已围满人，连放餐盘的空隙都无。她无奈地摇摇头，目光继续逡巡，忽然被一束光捕获——西侧落地窗尽头，一张四人桌竟奇迹般空着三个位置！尤其靠窗那个，阳光慷慨地铺满桌面，映得纤尘不染。她像沙漠旅人望见绿洲，想也不想便朝那光亮奔去。
餐盘“哐当”落在桌面，震得不锈钢碗里的番茄蛋汤漾起一圈涟漪。林晚如释重负地跌坐进靠窗的绒布椅垫里，柔软的包裹感瞬间抚平了紧绷的神经。她满足地喟叹一声，捏起勺子正要舀汤，余光却瞥见对面空位上遗留的半本书——深蓝封面，烫金的《存在与时间》德文标题。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攫住了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塑封书皮，那拒人千里的理性气息，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江屿！
念头闪过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而上。她猛地抬头，心脏骤然缩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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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着餐盘，身形挺拔如冷杉。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至肘间，露出的手腕骨节嶙峋。午后的强光穿透玻璃，将他轮廓镀上耀眼的金边，却融化不了那双深潭般的眼。他的视线并未落在林晚惊慌失措的脸上，而是死死锁住她臀下那张米白色的绒布椅垫。
椅垫边缘，一团刺目的橙红污渍正缓缓洇开。是方才她动作太大，餐盘里那碗番茄蛋汤泼洒的杰作。
时间仿佛凝固。鼎沸的人声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汤渍贪婪吮吸布面的细微“滋滋”声，和林晚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像被钉在耻辱柱上，脸颊火烧火燎。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桌边缘，几乎要剐下一层木屑。
“屿哥，今天这么慢？”一个带着戏谑的嗓音刺破凝滞的空气。周叙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嬉皮笑脸地挤到江屿身侧。他目光在江屿紧绷的下颌线和林晚惨白的脸之间溜了个来回，最后落在那团碍眼的污渍上，夸张地“嚯”了一声。
周叙吹了声尖锐的口哨，身体前倾，刻意压低却足以让周围几桌听清的声音里裹着毒蛇般的笑意：“妹妹，眼神儿不错啊？专挑风水宝地坐。”他下巴朝那污渍点了点，眼神促狭，“知道这位置为什么没人敢碰吗？屿哥的专属宝座！纪念他那位……咳，在天堂的前女友的。”他故意拉长了“天堂”两个字，尾音黏腻地钻进林晚耳膜。
“轰”的一声，林晚脑中仿佛有什么炸开。前女友？天堂？难怪他眼神冷得像要杀人！巨大的羞耻和荒谬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她猛地弹起身，膝盖狠狠撞上桌腿也浑然不觉，只想立刻化作蒸汽从这令人窒息的地方消失。餐盘被她慌乱带倒，不锈钢碗碟叮铃哐啷滚落一地，残留的汤汁四溅，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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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像一枚失控的炮弹冲出食堂大门。身后，周叙夸张的哄笑和周围压低的议论声如芒在背，狠狠鞭笞着她的神经。她漫无目的地狂奔，穿过喧嚣的篮球场，绕过静谧的图书馆，最后跌跌撞撞闯进美术系大楼顶层那间废弃的旧画室。这是她偶然发现的避难所，堆满蒙尘的画架和残缺的石膏像，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陈年灰尘的混合气味。
“砰！”她反手摔上门，背脊死死抵住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酸涩的胀痛。眼前不断闪回江屿盯着污渍时那冰冷的、仿佛看着某种秽物的眼神，周叙那恶意的笑容和那句毒蛇般缠绕的“天堂的前女友”……胃里一阵翻搅。
她踉跄着扑向角落一个蒙着灰布的画架，粗暴地扯下罩布，露出底下空白的画板。颤抖的手指抓起一支炭笔，近乎发泄般狠狠戳向纸面！粗砺的线条疯狂地扭动、堆积，勾勒出一个模糊却极具压迫感的身影——江屿。她用力地涂抹，炭粉簌簌落下，将他塑造成一座陡峭、阴冷的冰山。山顶，她狠狠戳出一个代表头颅的黑点。紧接着，她抓起另一支朱红色的软蜡笔，在冰山脚下涂抹出一大滩黏稠、刺目的红色污渍。那红，像泼洒的番茄汤，更像淋漓的鲜血。最后，她在污渍边缘，用颤抖的笔触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血红小字：“禁地”。
画完了。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画架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灰尘呛入鼻腔，她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死死盯着画板上那座被“血污”侵蚀的冰山，胸口闷得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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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里，喧嚣的潮水渐渐回落。江屿沉默地弯腰，将散落一地的碗碟一一拾起，放回餐盘。动作机械，带着一种压抑的精准。周叙早已识趣地端着餐盘溜到了邻桌，正眉飞色舞地和几个男生说着什么，眼神不时瞟向这边，带着看好戏的兴味。
江屿的目光，最终落回那张被玷污的椅垫上。橙红色的汤渍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在原本洁净的米白色绒布上。他伸出手指，指尖在距离污渍几毫米的地方停住，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没有暴怒，没有厌恶地丢弃，而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实木座椅整个拖离了原位。
阳光从侧面打过来，照亮了椅垫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缝隙。那里，露出一个泛黄的硬质纸角。江屿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顿。他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这个角落，修长的手指迅捷如电地探入缝隙，轻轻一抽——一张边缘磨损的旧照片被夹了出来。
照片上，阳光灿烂的草坪，一只蓬松的金毛幼犬正欢快地追逐着一只飞盘。小狗的眼睛亮得像黑葡萄，吐着粉红的舌头。照片右下角，一行稚嫩的铅笔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给星星，永远快乐。——小屿”。
江屿紧绷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瞬，如同冰封湖面裂开一道细不可察的纹路。他用指腹极轻地拂过照片上小狗的轮廓，眼底翻涌着深潭下无人得见的暗流。这哪里是什么“前女友的专座”？这是他唯一能光明正大怀念“星星”的地方——那只在他十岁那年被母亲以“玩物丧志”为由强行送走，最终抑郁而终的童年伙伴。周叙那个混蛋……
他迅速将照片收回内袋，贴身藏好。再抬头时，眼底那丝波动已消失无踪，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他面无表情地抽出几张纸巾，开始用力擦拭椅垫上那片刺目的污渍。纸巾摩擦绒布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渐渐空旷的食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而在食堂二楼环形走廊的一根巨大廊柱后，一个身影无声地隐在阴影里。许薇宜纤长的手指正优雅地滑动着手机屏幕，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刚刚拍摄的照片：江屿弯腰拖开椅子的侧影，他指尖探向椅垫下方时那专注而隐忍的神情，还有他最后擦拭污渍时紧抿的、透着某种复杂情绪的唇线。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尖轻点，将照片发送至一个备注为“素材库”的加密文件夹。
窗外，一片厚重的乌云悄然遮蔽了阳光，将食堂巨大的落地窗染成一片沉郁的铅灰色。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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