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鉴赏课的阶梯教室里，空气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绷感。距离论坛黑帖《碰瓷学神指南》发酵不过一天，林晚几乎是顶着无数道或探究、或同情、更多是看戏的目光走进教室的。她刻意选了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试图将自己缩进人群的缝隙里。苏晓坐在旁边，用眼神无声地传递着“姐妹挺住”的讯号。
林晚深吸一口气，摊开笔记本，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讲台上头发花白、语调温和的张教授身上。今天讲的是古希腊雕塑《拉奥孔》，投影幕布上，特洛伊祭司和他两个儿子被海蛇缠绕的痛苦瞬间被放大，肌肉的扭曲、表情的绝望纤毫毕现。
“同学们，”张教授推了推眼镜，“《拉奥孔》被誉为古典主义悲剧的巅峰，它完美展现了人在不可抗拒命运下的崇高痛苦。莱辛在《拉奥孔》一书中，就曾以此为例，探讨了诗与画的界限…”
张教授的声音醇厚，带着引人入胜的魔力。林晚渐渐沉浸在对雕塑力量感的震撼中，指尖无意识地在笔记本的空白页上勾勒起那些充满张力的线条。疼痛、挣扎、不屈…这些情绪透过冰冷的石膏影像，在她心里激起共鸣。她想起了昨天在画室里宣泄般涂鸦的那幅冰山被向日葵砸裂的图，一股冲动涌上心头。
当张教授抛出讨论题——“如何理解《拉奥孔》中‘静穆的伟大’这一评价？在痛苦的表象下，其内核是什么？”时，教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冷场。这种涉及深层次美学理论的问题，对大一新生来说有些超纲。
也许是连日憋屈的情绪需要出口，也许是艺术本能的驱使，林晚在苏晓鼓励的眼神中，鬼使神差地举起了手。
“林晚同学？”张教授有些意外，温和地点了她的名字。
林晚站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能感觉到后排几道特别锐利的视线，其中一道尤为冰冷，像手术刀一样刮过她的脊背。她努力忽略那不适感，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异常清晰：
“教授，我觉得…这份‘静穆的伟大’，不在于它掩饰了痛苦，而恰恰在于它如此真实、如此磅礴地呈现了痛苦本身。就像…就像一团在深海燃烧的火焰，被冰冷的海水压制着形态，却无法熄灭其内在的灼热与光亮。痛苦是表象，而那份在极致痛苦中仍不放弃挣扎、不放弃尊严的生命力，才是真正震撼人心的内核。这份力量，是‘伟大’的，而它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充满仪式感的悲剧形式表达出来，所以是‘静穆’的。”她越说越流畅，眼睛因为专注和投入而熠熠生辉，手指无意识地比划着，“这不是消极的承受，而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悲壮宣言。”
她的比喻带着强烈的个人色彩和感性渲染，在略显沉闷的课堂里投下了一颗石子。不少同学露出了恍然或被打动的表情。张教授也微微颔首，眼中带着赞许：“很富有诗意的解读，林晚同学抓住了情感共鸣的核心…”
然而，张教授赞许的话音未落，一个清冷、平稳、如同玉石敲击般的声音，从林晚斜后方的位置响起，不高，却瞬间盖过了所有窃窃私语，让整个教室陷入一种落针可闻的寂静。
“浪漫主义不等于缺乏逻辑支撑。”
是江屿。
林晚身体一僵，猛地回头，正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他依旧维持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一手随意搭在桌面，指间夹着一支纯黑色的钢笔，姿态疏离。他甚至连站都没站起来，只是微微抬了下颌，目光平静地扫过林晚，然后投向讲台，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莱辛在《拉奥孔》中明确指出，”江屿的声音毫无波澜，精准地切割着空气，“雕塑艺术的特性在于选择‘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避免表现激情达到顶点的状态，因为那会破坏‘美’。拉奥孔的面部表情并非没有痛苦，而是被‘冲淡’了，呈现出一种克制的、符合古典美学理想的‘静穆’。”他顿了顿，钢笔的金属笔帽在指尖轻轻一转，发出细微的“咔哒”声，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你所描述的‘深海燃烧的火焰’、‘向死而生的悲壮’，更倾向于现代阐释或者文学性想象，带有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这本身没有问题，”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到林晚瞬间褪去血色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学术审视，“但将其直接等同于《拉奥孔》本身所承载的古典主义精神内核，并试图用个人化的、缺乏严谨美学史支撑的‘生命力’概念去定义‘静穆的伟大’，这在逻辑链条上是断裂的。浪漫主义的情感宣泄不能替代对古典艺术法则的理性认知。艺术鉴赏，需要感性的共情，更需要理性的坐标。”
整个阶梯教室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林晚和江屿之间来回逡巡。论坛风波的热度还没下去，这课堂上针锋相对的一幕，无疑是在滚烫的油锅里又浇了一瓢冷水。
林晚站在那里，像被钉在了原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扇了一记耳光。江屿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脆弱的自信和勇气。他说的那些术语、那些理论，她有的听过但理解不深，有的甚至完全陌生。在他绝对理性的逻辑和强大的知识储备面前，她刚才那番带着情感热度的发言，显得如此苍白、幼稚，甚至…可笑。
她看到张教授若有所思地点头，显然更倾向于江屿严谨的学术分析。她看到前排几个女生交换着“果然如此”的、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她甚至能想象到，此刻校园论坛上，关于她“不自量力挑战学神反遭碾压”的新帖子正在飞速生成。
巨大的羞耻感和委屈瞬间淹没了她。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包括那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始作俑者。她坐回座位，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
苏晓在桌下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冰冷的手指传递着无声的愤怒和支持。林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向讲台，但张教授后续讲解的内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机械地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不再画那些优美的雕塑线条，而是抓起笔，泄愤似的、用力地涂画起来。
笔尖在纸页上发出沙沙的、带着狠劲的摩擦声。很快，一只面目狰狞、喷着熊熊烈焰的Q版小恐龙跃然纸上。小恐龙张牙舞爪，尾巴高高翘起，极具冲击力地卷着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书籍。她画得如此用力，笔尖几乎要穿透纸背。那本书的封面上，被她用扭曲的字体写下了江屿刚才提到的书名——《纯粹理性批判》。小恐龙的对面，是一座棱角分明、冒着森森寒气的冰山。此刻，小恐龙正鼓起腮帮子，将一团巨大的、燃烧的火焰狠狠喷向冰山！火焰的线条狂放不羁，带着摧毁一切的愤怒气势。
“哼！让你理性！让你逻辑！冻死你！烧化你！”林晚在心底无声地呐喊，只有这种近乎幼稚的涂鸦，才能稍稍宣泄她此刻无处可去的憋闷和屈辱。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座位上，江屿的目光在她伏案的背影上停留了几秒。他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低垂得几乎埋进臂弯的脑袋。他看到她用力涂画的动作。他的视线扫过她摊开在桌角、露出一角的速写本，上面似乎有熟悉的Q版画风一闪而过。他握着钢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收紧，指尖的骨节透出一点白。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他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转了一下笔，动作流畅，却在笔尖落下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眉峰**。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表情变化，快得像幻觉，如同冰封湖面掠过的一缕微风，瞬间消失无踪，快得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这丝异样的情绪从何而来。
下课铃响得如同救赎。林晚几乎是第一时间抓起书本和那张被她画得乱七八糟的涂鸦，低着头，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拉着苏晓飞快地冲出教室，甚至没敢回头看一眼那片让她窒息的区域。
她没有看到，在她仓皇离开后，江屿并没有立刻起身。他坐在原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的书本和笔记。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依旧是一片冰封的平静。只有周叙，吊儿郎当地晃过来，一屁股坐在他前排的桌子上，笑得一脸促狭。
“啧啧啧，江大学神，辣手摧花啊？瞧把人家小学妹打击的，都快哭出来了。”周叙压低声音，挤眉弄眼，“论坛上都炸了，说你‘课堂无情碾压碰瓷心机女，捍卫学神高冷尊严’…怎么样，这波热度满意不？”
江屿眼皮都没抬，将最后一本书放进背包，拉上拉链，动作一丝不苟。他站起身，身高带来的压迫感让周叙下意识地坐直了些。
“陈述事实而已。”江屿的声音毫无起伏，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他拎起背包，越过周叙，径直朝门口走去，背影挺拔而孤绝。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在走出教室门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晚刚才坐过的位置。桌面上很干净，只有几道被用力刻画留下的、浅浅的印痕，隐约还能看出一点…火焰的尾巴？
他收回目光，步履如常地融入下课的人流。没人知道，这位学神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下，是否也因那团愤怒的、Q版的火焰而泛起了一丝微澜。
与此同时，在教室另一端靠窗的位置，一个妆容精致、气质出众的女生——许薇宜，慢悠悠地合上自己镶嵌着水钻的手机壳。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张刚刚抓拍的照片：画面中心是林晚低着头、眼圈泛红的狼狈侧脸，背景虚化，但隐约能看到她笔记本上那只喷火的恐龙和冰山一角。照片的角度选取得十分刁钻，将林晚的“委屈可怜”和笔记本上那明显带着攻击性的涂鸦都清晰地囊括其中。
许薇宜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冷意的微笑。她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将这张照片，连同一段精心编辑的文字，一起发送到了一个名为“星海名媛情报站”的私密小群。
【薇薇安】：[图片] 新鲜出炉~ 碰瓷不成反被教做人的现场实录。某些人，以为靠点小聪明和卖惨就能博关注？江屿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没实力还硬凑的。等着看吧，这还只是开始呢。
群里瞬间跳出好几条回复：
【露露酱】：哇！高清！薇薇干得漂亮！
【CC公主】：天啊，她笔记本上画的是什么？好凶的样子！果然暴露本性了！
【兔子不吃草】：坐等后续！薇薇加油，揭穿她的真面目！
许薇宜满意地看着群里的反应，又点开校园论坛的匿名发帖页面。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而另一边，林晚和苏晓冲回宿舍。林晚扑到自己的书桌前，看着数位屏上昨天画的那幅冰山裂痕图，又看看今天纸上那只喷火的小恐龙，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她猛地打开自己“萤火”的社交平台小号——那个无人知晓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树洞。她将手机对准笔记本上那张新鲜出炉的《喷火恐龙怒烧冰山图》，按下了拍摄键。
她需要发泄，需要被理解，哪怕只有网络另一端的陌生人。她手指悬在“发布”按钮上，微微颤抖。最终，她咬咬牙，加了一个简单的tag**#今日份的暴躁#**，然后，点击了发送。
图片上传的进度条缓慢移动着。林晚不知道，这张带着强烈情绪和个人隐喻的涂鸦，即将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引发一场她始料未及的“掉马”风暴。而风暴的中心，此刻正坐在安静的图书馆里，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一行行冰冷的代码飞速滚动，光标停留在一个熟悉的论坛发帖IP地址上，旁边打开的浏览器标签页里，赫然是“萤火”那个刚刚更新了一条暴躁涂鸦的主页。
江屿的指尖，轻轻敲了一下回车键。代码运行的光标，无声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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