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觉得，开学第一天就耗尽了毕生所有的尴尬额度。
银杏叶湿漉漉地粘在行李箱滚轮上，刚才那惊天一撞的余波还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散落一地的精装书页沾了泥水，像被蹂躏过的蝶翼。她甚至不敢去看那本《飞鸟集》的主人——那个在混乱中心，却仿佛自带真空隔离带的男生。
时间像是被泥水冻住了。雨后的阳光穿过枝叶缝隙，斑驳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过分清晰的轮廓。白衬衫的袖口一丝不苟地卷至肘部，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此刻却因用力握着仅剩的几本干净书籍而微微绷紧。他的视线，像冰锥一样，牢牢钉在泥水中那本摊开的、印着污浊脚印的《飞鸟集》上。
五秒。
死寂的五秒。空气里只剩下林晚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远处模糊的迎新喧闹。
然后，他动了。
不是弯腰去捡书，而是以一种近乎慢镜头的姿态，从裤袋里掏出一包……消毒湿巾。独立包装，纯白，没有任何标识。他撕开包装的“刺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修长的手指抽出一张湿巾，雪白得晃眼，然后，他旁若无人地开始擦拭那本精装书的硬壳封面。动作精准、细致，仿佛在处理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又或者，一件极其肮脏的垃圾。
林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对…对不起！同学，真的非常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路痴，导航……” 她语无伦次，脸颊烧得滚烫，恨不得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擦拭的动作没有停。他甚至没有抬眼。
湿巾仔细地拂过烫金的书名，擦掉泥点，留下湿漉漉的水痕。他换了一张新的，继续。那专注而冷漠的姿态，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压迫感。
林晚僵在原地，伸出去想帮忙捡书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她看着那本被“抢救”的书，再看看自己沾满泥点的手和行李箱，以及散落一地的狼藉，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难堪涌了上来。不就是撞了一下吗？书脏了可以擦，可以赔，至于这样……像对待什么瘟疫源头吗？
就在她眼眶开始发酸，泪水即将决堤的前一秒，他终于擦完了。那本《飞鸟集》被他稳稳地拿在手里，虽然封皮湿了，但总算恢复了基本的洁净。他将用过的湿巾精准地投入几步开外的“其他垃圾”桶，然后，目光终于落在了林晚身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深得像初冬结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冷冽。
他向前走了一步，停在林晚面前。林晚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被他周身那种无形的“生人勿近”气场逼得呼吸一窒。
他再次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新的消毒湿巾，撕开，抽出一张。这次，他没有擦书，而是将那张散发着淡淡酒精气味的湿巾，递到了林晚面前。
林晚愣住了，不明所以。
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林晚脆弱的神经上：
“你手上沾了泥，还有未知的细菌。擦干净。”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公共场合，细菌携带者。”
“轰——”
林晚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委屈？难堪？在这一刻统统被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取代！
细菌携带者？！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泥点的手，又猛地抬头瞪向眼前这张帅得人神共愤、却冷得掉冰渣的脸。
“白瞎了这么一张帅脸！” 这句愤怒的吐槽几乎要冲口而出，被她死死咬住嘴唇才咽了回去。脸颊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耻涨得通红，连耳朵尖都像要滴出血来。
她没接那张湿巾，反而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泥点在她用力下晕开，显得更加狼狈。
“这位同学，” 她的声音因为强压怒火而微微发颤，努力想维持最后一点体面，“书脏了，我很抱歉，我可以赔偿。但请你注意你的言辞！什么叫细菌携带者？我只是不小心……”
“擦拭。” 他打断她，递着湿巾的手纹丝不动，目光扫过她攥紧的、沾满泥污的拳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或者，离我远点。”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
“你！” 林晚气得浑身发抖。从小到大，她还没被人这样当面羞辱过！这已经不是洁癖，是刻薄！是傲慢！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声像小炮弹一样冲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僵局：
“晚晚！我的天！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你半天了！新生报到点都撤了，你再不去……” 一个扎着高马尾、穿着亮黄色T恤的女生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正是林晚的闺蜜兼未来室友苏晓。
苏晓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现场诡异的气氛。看看一脸铁青、眼睛发红的林晚，再看看旁边那个冷得像移动冰山、手里还捏着张湿巾的极品帅哥，以及散落一地的书……
苏晓那双雷达般的大眼睛瞬间亮了八度，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但下一秒看到林晚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立刻切换成护犊子模式。
“喂！你谁啊？” 苏晓一把将林晚拽到自己身后，像只炸毛的小母鸡，气势汹汹地瞪着江屿，“欺负我们家晚晚是不是？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说话呢？什么细菌不细菌的？你当自己是无菌实验室里的培养皿啊？”
江屿的视线终于从林晚身上移开，落在了苏晓脸上。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他显然没有和陌生人纠缠的意愿，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就很聒噪的类型。
他收回递湿巾的手，将那包未拆封的湿巾随意塞回口袋，然后弯腰，动作利落地将地上散落的几本书一一捡起，叠放在那本湿漉漉的《飞鸟集》上。整个过程，安静、迅速、旁若无人。
做完这一切，他抱着书，甚至没再看林晚和苏晓一眼，径直转身，朝着与迎新点相反的方向——图书馆的方向，迈开长腿离开。背影挺拔，步伐沉稳，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冲突从未发生，只留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消毒水气味。
“晚晚！晚晚你没事吧？” 苏晓赶紧转身，捧起林晚的脸，“那冰块脸谁啊？他把你怎么样了？是不是他撞的你？瞧把你气的！”
林晚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想把那包消毒湿巾砸向那个背影的冲动。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手，又想起那句冰冷的“细菌携带者”，胸口堵得发慌。
她猛地从口袋里掏出刚才江屿递过来的那张湿巾——鬼使神差地，在他塞回口袋前，她竟然伸手接了过来。此刻，这张雪白的湿巾在她手心，像个无声的嘲讽。
她用力地、狠狠地擦着自己的手。湿巾粗糙的纹理摩擦着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痛。她擦得那么用力，仿佛要把那冰冷的审视、那刻薄的言辞、那难堪的屈辱都从皮肤上蹭掉。白皙的手背很快被擦得泛红，甚至有些地方快要破皮。
“晚晚！别擦了！” 苏晓心疼地抓住她的手，“再擦皮都要破了！到底怎么回事？那男的是谁？”
林晚停下动作，看着被自己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湿巾，上面沾满了褐色的泥污，就像她此刻糟糕透顶的心情。
“一个神经病！” 她咬牙切齿地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星海大学的神经病！洁癖癌晚期！自大狂！他以为他是谁啊？！”
她愤愤地将那团脏污的湿巾揉成一团，像扔炸弹一样，狠狠砸向旁边的垃圾桶。湿巾撞在桶壁上，弹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入了“其他垃圾”的桶内。
“好了好了，不气不气，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苏晓拍着林晚的背给她顺气，眼睛却滴溜溜地转，充满了探究欲，“不过晚晚，你运气‘真好’啊！开学第一天就撞上咱们星海的头号冰山——江屿！”
“江屿？” 林晚一愣，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对啊！计算机系的大神！去年的高考理科状元！听说智商高得吓人，人冷得更吓人！江湖人称‘行走的制冷机’、‘高岭之花’！据说有重度洁癖，方圆三米生人勿近！你看他刚才那架势……” 苏晓夸张地搓了搓胳膊，“啧啧，果然名不虚传！你居然能跟他‘亲密接触’，还让他主动递湿巾……虽然是为了消毒，但这也算‘殊荣’了吧？”
林晚：“……” 这算哪门子的殊荣！她宁愿不要！
“不过，” 苏晓话锋一转，八卦之火又熊熊燃烧起来，“晚晚，你俩这初遇，也太偶像剧了吧？虽然开头惨烈了点……但你想啊，不打不相识！冰山撞上路痴！这设定带感啊！”
“带感个头！” 林晚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拉起自己的行李箱，“我现在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最好永不相见！苏晓同志，麻烦你带路，新生报到点到底在哪？再不去我就要露宿街头了！”
“走走走！包在我身上！” 苏晓豪气地一拍胸脯，接过林晚一个行李箱，“不过晚晚，我有预感，你跟这位江大神，缘分未尽哦~”
“闭嘴！乌鸦嘴！”
两人拖着行李，在苏晓的带领下，终于离开了这片让林晚充满心理阴影的银杏道。然而，她们没注意到的是，就在她们离开后不久，几个目睹了全程的女生兴奋地聚在一起，手机屏幕亮着，上面赫然是刚才抓拍到的几张照片：林晚撞书瞬间的狼狈，江屿冷脸递湿巾的侧影，林晚气得脸红的特写……
“快看快看！绝对劲爆！冰山学神江屿和新生不得不说的‘消毒’故事！”
“发论坛！标题就叫《新生报到日，惊现碰瓷学神名场面！》还是《细菌携带者？高岭之花洁癖发作现场实录！》？”
“都发都发！多角度！保证火！”
兴奋的议论声随着她们跑远而消失。一场由几张模糊照片和添油加醋描述引发的风暴，正在校园网络的深处悄然酝酿。
另一边，林晚在苏晓的帮助下，终于磕磕绊绊地办完了报到手续，领到了宿舍钥匙。推开宿舍门，看到干净明亮的四人间，她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一点。室友还没到齐，只有另一个本地的女生已经到了，简单打了招呼。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林晚把自己摔进椅子里，打开手机。屏幕亮起，映入眼帘的是她常用的绘画APP图标。一个念头忽然闪过。
她需要发泄。
她需要把那个冰山脸、那个刻薄的“细菌携带者”、那个让她在开学第一天就丢尽脸面的家伙……画下来！
她飞快地拿出随身携带的数位板和笔，连接上手机。指尖在光滑的板面上快速移动，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
很快，屏幕上出现了一个Q版形象。那是一个缩小版的江屿，依旧是那张俊美却冷冰冰的脸，但被夸张化了——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体，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衬衫，手里却拿着一把巨大的……消毒喷枪！他正对着一个同样Q版的、扎着丸子头、一脸委屈和愤怒的小女孩（明显是林晚自己）疯狂喷射，小女孩周围飘满了“细菌”符号和“嫌弃”的颜文字。旁边还配了几个爆炸对话框：
“退！退！退！”
“细菌退散！”
“莫挨老子！”
看着屏幕上那个被自己“丑化”的冰山，林晚终于觉得胸口那口恶气顺了一点。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情多云转晴。
“哼，江屿是吧？高岭之花是吧？洁癖狂魔是吧？” 她对着屏幕上的Q版小人做了个鬼脸，“细菌携带者？看我画个‘消毒狂魔’回敬你！”
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越看越解气。手指轻点，习惯性地选择了上传到她在那个绘画APP上的小号。这个小号是她平时用来画点随笔、发泄心情的，粉丝不多，只有寥寥几十个同好。她给这张图配了个标题：
【开学暴击！遇到洁癖冰山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附图：消毒狂魔喷射中…)】
点击，发送。
做完这一切，林晚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她放下板子，准备收拾行李。
星海大学计算机系男生宿舍楼。
顶层一间视野极好的单人宿舍内（特殊人才待遇），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整洁得不像有人居住。
江屿坐在宽大的书桌前，面前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并非复杂的代码，而是一个简洁到近乎冷硬的浏览器界面，显示着星海大学内部论坛的页面。
他修长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目光沉静如水，快速扫过首页那些关于迎新、社团招新、课程讨论的帖子。仿佛刚才银杏道上的插曲，只是拂过衣角的一片落叶，早已被清理干净。
然而，当他的鼠标滑过一个刚刚刷新出来的、标题带着明显噱头的新帖时，指尖微微一顿。
帖子标题：
**《劲爆！新生报到日，惊现碰瓷学神名场面！高岭之花洁癖发作，怒斥‘细菌携带者’！（高清多图）》**
发帖人ID：八卦小灵通。
帖子热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短短几分钟，回复已经盖了几十楼。
江屿点开帖子。
主楼赫然是几张抓拍的照片。角度刁钻，恰好捕捉到了林晚撞书后手足无措的狼狈，他自己冷着脸递湿巾的侧影，以及林晚最后攥紧拳头、眼眶发红的特写。照片清晰度不高，但足以辨认出人物。
下面的回复更是五花八门：
“卧槽！真的是江屿！开学第一天就有大瓜？”
“这新生妹子有点惨啊，脸都气红了……”
“洁癖这么严重吗？感觉有点过分了诶。”
“楼上懂什么！江神那叫追求极致洁净！学神的境界岂是我等凡人能理解的？”
“只有我注意到学神递湿巾的手很好看吗？【花痴】”
“这新生胆子不小啊，敢撞江屿的书？不知道他有洁癖吗？”
“碰瓷吧？想引起学神注意？这手段太低级了。”
“有一说一，妹子长得挺可爱的，可惜眼神不好，惹谁不好惹江神……”
江屿面无表情地浏览着这些文字，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与己无关的新闻。直到他看到一张回复里的截图。
那张图明显是从某个绘画APP转过来的，画风Q萌。画面上，一个手持巨大消毒喷枪的Q版“江屿”，正对着一个委屈巴巴的Q版女孩疯狂喷射“细菌”和“嫌弃”。旁边还配着“退退退”的文字气泡。
画得……很传神。尤其是那个Q版“江屿”冷着脸、眼神嫌弃的模样。
江屿的目光在那张Q版图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关掉了帖子页面。
他打开一个新的编程窗口，纯黑的背景，白色的代码行快速跳跃。
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哒哒声，像冰冷的雨滴落在金属上。屏幕上，一串串指令飞速生成。
他在编写一个程序。一个自动识别、追踪并屏蔽特定关键词和图片源的程序。目标指向那个帖子，以及……那个绘画APP的特定用户ID。
程序的核心逻辑冷酷而高效：扫描、识别、隔离、清除。
然而，就在他专注地敲下最后几行核心代码时，一滴小小的墨点，毫无征兆地滴落在旁边摊开的、那本刚经历“劫难”的《飞鸟集》扉页上。
墨点很小，却异常刺眼，在米白色的纸张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污迹。
江屿敲击键盘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盯着那滴墨点，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细微的风声，以及电脑散热风扇低沉的嗡鸣。
那滴墨，像一颗黑色的种子，无声地落在他精心维护的、绝对洁净的领域中心。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悬停在沾染墨迹的书页上方。是要像处理泥污一样，立刻用消毒湿巾覆盖、擦拭，将它彻底清除？
还是……
他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那滴墨迹晕染的形状，竟莫名地让他想起了刚才屏幕上那个Q版女孩气鼓鼓的包子脸。
指尖悬停，终未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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