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荷塘的湿气,悄悄溜进昭宁书院的窗棂。谢昭宁正在整理新收的书稿,案头摊着几张从各州府抄来的桑蚕图谱,墨迹还带着淡淡的松烟香。
“先生,太子殿下来了!”周明远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雀跃。
谢昭宁抬头时,正见林砚白陪着个身着常服的青年走进来。那青年眉眼间有几分像当年的新帝,却多了些书卷气,见了她便拱手行礼:“谢先生,晚辈久仰大名。”
“殿下不必多礼。”谢昭宁放下手中的狼毫,“听闻殿下带来了新修的《农桑要术》?”
太子笑着呈上一卷书:“晚辈在京中读了先生编撰的《水利志》,深受启发,便想着将各地的桑蚕、稻作之法汇集成册。只是有些古法太过晦涩,还请先生指点。”
三人围坐在玉兰树下的石桌旁,林砚白沏了新采的雨前茶,茶香混着荷风漫开来。谢昭宁翻开书卷,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里记载的‘柞蚕放养’,其实江南山林里也可尝试,只是需注意春秋温差……”
太子听得入神,偶尔插话询问,倒像个寻常学子。日头渐高时,他忽然笑道:“难怪父皇总说,江南有先生在,比十万兵甲更让人安心。”
谢昭宁刚要答话,却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抱着书本跑过来,为首的那个手里还攥着只竹编的小笼子,里面装着只翠绿的蝈蝈。“先生!将军!”孩子们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太子,“这位公子是来听先生讲课的吗?我们刚学了《诗经》里的‘七月流火’呢!”
太子被逗笑了,从袖中摸出几块麦芽糖:“那你们谁能背给我听听?”
孩子们立刻争相背诵起来,稚嫩的声音惊飞了枝上的麻雀。林砚白看着这场景,忽然对太子道:“当年我守在城楼上时,总想着天下何时能太平。如今看来,太平就是这般模样。”
太子点头时,目光落在孩子们胸前的衣襟上——那上面沾着墨痕、草汁,还有刚摘的石榴花,像极了一幅鲜活的画。
午后,太子带着修订的书稿告辞,临走时留下句话:“京里的御书房,永远为先生留着一个位置。”
谢昭宁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转头见林砚白正往荷塘边搬竹椅。“在想什么?”他拍了拍椅面,示意她过来坐。
“在想,当年我们总说要守护家国,原来守护的,就是这些孩子手里的蝈蝈、案头的书卷,还有这满塘的荷叶。”她坐下时,一片荷花瓣恰好落在肩头。
林砚白替她拈去花瓣,指尖划过她的发鬓:“那我们就守着这些,守到头发白了,守到荷塘里的莲子结了一茬又一茬。”
说话间,厨娘端来刚蒸好的莲子糕,软糯的甜香漫开来。远处传来周明远教孩子们吟诵的声音:“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风拂过荷塘,荷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这悠长的调子。谢昭宁咬了口莲子糕,忽然看见水面上漂着片玉兰花瓣,正随着涟漪慢慢荡向远处——那花瓣上的纹路,像极了岁月写下的诗行,温柔,且绵长。
而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
秋意渐浓时,昭宁书院的银杏落了满地金箔。谢昭宁踩着落叶去后院晒药,竹匾里摊着新收的紫苏与金银花,阳光透过疏叶洒在上面,泛着暖融融的光。
“先生,周师兄带学子们去山里采野菊了,说要做菊花茶呢。”一个扎着总角的孩童跑进来,手里攥着朵半开的野菊,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谢昭宁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让他们当心些,别往深林里去。”话音刚落,就见林砚白扛着捆晒干的芦苇从后门进来,肩上落了几片银杏叶。
“前几日修书案缺些衬垫,这芦苇杆晾干了正好用。”他把芦苇靠在墙角,转身看见竹匾里的药草,“苏夫人捎信来说,京里的小孙子犯了咳嗽,让你配些润肺的方子。”
谢昭宁点头,从药柜里取出川贝与麦冬:“她总说江南的草药比京里的灵,其实是这水土养人。”正说着,忽闻院外传来车马声,周明远带着几个学子匆匆回来,为首的少年怀里抱着只受伤的小狐狸,毛茸茸的尾巴耷拉着。
“先生,在溪边发现的,腿被夹子夹伤了。”少年眼里满是焦急。谢昭宁放下药材,取来伤药与绷带:“轻点抱,我看看伤处。”林砚白搬来矮凳,在一旁帮着固定小狐狸的前爪,指尖被它怯生生地舔了一下,引得众人都笑了。
包扎好伤口,孩子们把小狐狸安置在温暖的草窝中,围在旁边叽叽喳喳地给它取名。谢昭宁看着这场景,忽然想起当年在京中救治的伤兵,那时的血与火,如今都化作了书院里的轻声细语。
入暮时,林砚白在廊下劈柴,谢昭宁端来一碗热汤:“当年在军营,你也是这般给受伤的战马包扎伤口?”他接过汤碗,哈出一团白气:“那时总想着,若有一日不用再看鲜血,能守着安稳日子就好了。”
“现在不就是吗?”她指着院里,孩子们正给小狐狸喂清水,周明远在灯下修订《农桑要术》的批注,墙角的芦苇杆在风中轻轻摇晃。林砚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笑了:“是,比我想的还要好。”
夜里下了场小雨,晨起时满院的银杏叶都被打湿了,贴在青石板上像幅斑斓的画。小狐狸在草窝里醒了,试探着蹭了蹭少年递来的饼屑。谢昭宁推开窗,见林砚白正带着孩子们清扫落叶,竹扫帚划过地面,发出簌簌的轻响。
远处的山坡上,野菊开得正盛,红的、黄的、白的,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周明远说,等晒干了菊花茶,要给京里的苏大人和太子各捎上一包。谢昭宁望着那片花海,忽然觉得,这岁月就像这菊花茶,初尝时带点清苦,回味起来,却满是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