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清晨带着雨后的湿润,空气里有泥土和树叶的味道。我站在青旅门口,脚边立着那个银灰色的硬壳行李箱,轮子纤尘不染。街道刚苏醒,早点摊冒出缕缕白气,混着花椒的辛香。时间还早,车流稀疏。
一辆沾满泥点的墨绿色老款吉普车,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不疾不徐地停在我面前。副驾门推开,周野跳下车。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抓绒衣,牛仔裤膝盖处磨得泛白。头发比记忆里短了许多,贴着头皮,衬得脸型轮廓更硬朗了些,下巴上有些新冒出的胡茬。背上那个硕大的、边角磨损的登山包,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被使用过的、粗粝的质感。
“陈樾!”他笑着打招呼,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像秋日晒过的干草。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掌温热有力,“等久了?路上清净,开得慢。” 他看了看公路文我的箱子,又看看自己随意丢在车后座的那个鼓鼓囊囊、沾着泥的大背包,没说什么,只是顺手拉开了吉普车的后备箱。“来,箱子给我。”
车子启动,引擎声沉稳而略显疲惫。我们驶离城市,高楼渐次退去,视野开阔起来。初秋的川西平原,稻田已收割,留下一片片整齐的稻茬,在薄雾中延伸向远方的山峦。空气清冽,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
盘山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缠绕着越来越陡峭的山体。车窗开着一条缝,风灌进来,带着凉意。周野开得很稳,偶尔在急弯处减速,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大部分时间看着前方,偶尔侧头看看窗外的山谷,或者指给我看远处山脊线上盘旋的一只鹰,声音平缓:“看,那家伙飞得真自在。”
我应着,目光掠过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污迹。这双手,这些年按过快门,扶过伤者,也一定在无数个陌生的地方,支撑过他疲惫的身体。我低头,看着自己干净平整的裤线,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光滑的屏幕边缘。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风声,和偶尔颠簸时行李的轻微碰撞声。沉默并不尴尬,像山间弥漫的薄雾,自然流淌。十年光阴,足以在两个人之间冲刷出宽阔的河道。我们不再像少年时那样有说不完的话,争吵或者大笑都惊天动地。现在的沉默里,沉淀着各自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无需急于倾诉。
“前面就是折多山了。”周野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空旷的车厢里显得清晰。他指了指前方逐渐清晰起来的、连绵的灰色山体。天空不再是平原的透亮,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纱,阳光显得有气无力。
越往上,空气越是清冷稀薄。路边的植被从高大的乔木变成了低矮的灌木丛,最后只剩下贴着地皮生长的苔藓和枯黄的草甸。山风变得凛冽,卷起沙尘和细小的雪粒。车窗上开始凝结一层薄薄的白霜。周野关小了车窗,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发出低沉的嗡鸣。
“有点喘。”周野忽然说,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吃力。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背更靠后地陷进座椅里,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蜿蜒的路。“这海拔,每次来都得适应一下。”他轻轻咳了一声,很短暂。
我转头看他。他脸色比刚才苍白了些,嘴唇的颜色也淡了,眼底有细微的血丝。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似乎更分明了。高原反应像一只无形的手,正悄悄攥紧他的呼吸。
“嗯,慢点开。”我说,伸手把暖风调高了一档,热风吹拂的声音更明显了。目光落在仪表盘旁边的塑料电子温度计上:2℃。窗外,细小的雪花开始稀疏地飘落,无声无息,沾在挡风玻璃上,瞬间就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吉普车终于爬上了折多山垭口。风骤然大了许多,卷着零星的雪沫,在空旷的垭口打着旋儿。那块刻着“西出折多”和“海拔4412米”字样的巨大石碑,沉默地矗立在灰白色的天地间,显得孤寂而苍凉。能见度尚可,但四周的山峦都隐在铅灰色的云层里,只露出模糊沉重的轮廓。空气冷冽刺骨。
周野把车停在石碑附近背风一点的地方,熄了火。引擎声消失后,只剩下呼啸的风声,灌满耳朵。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吸气都比平时短促一些。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侧头看向石碑的方向。
“到了。”他声音有些轻,带着喘息后的余韵,“盒子,就在石碑后面,往东大概……十几步?靠近那丛矮荆棘的地方。”他抬起手指了指,动作显得有些缓慢,“记不太真切了,但应该差不多。”他顿了顿,又轻轻咳了一声,目光转向我,“挖出来看看吧?趁我还……记得地方,也还有力气看着。”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悲壮,也没有玩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但那句“趁我还有力气看着”,像一粒微小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我点点头,没说话,推开车门。冷风立刻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钻进衣领,激得人一哆嗦。脚下的土地覆盖着薄雪和碎石,踩上去有些滑。空气稀薄,每一步都感觉比平时沉重。我裹紧外套,朝着石碑后面走去。
风在耳边呼啸,吹得脸颊生疼。我走到石碑东侧,辨认着周野说的那丛在寒风中瑟缩的矮荆棘。记忆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我大致估摸着方位,选了一处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被薄雪覆盖的褐色地面。
没有工具。我蹲下身,用手开始刨开表层的雪和松软的碎石。下面的冻土坚硬冰冷,手指很快就被冻得发麻,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冰碴。我找到一块边缘还算锋利的片状石头,用它在冻土上一点点地刮、撬。动作不快,也不急躁,只是重复着。冰冷的石面硌着手心,每一次撬动,冻土都只剥落下薄薄的一层。
时间在风声中流逝。细雪落在我的头发、肩膀和后颈,带来冰凉的触感,又迅速融化。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周野在车里等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是我此刻唯一的挂念。我不时回头看一眼吉普车,车窗上凝结着冰花,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石头尖传来一声异样的闷响,不再是硬碰硬的敲击。我精神一振,丢开石头,用手指小心地抠挖。冻土松动,一个冰冷的、边缘锈蚀的方形铁盒一角露了出来。心跳似乎漏了一拍,随即又沉稳地跳动起来。我屏住呼吸,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清理掉周围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终于把这个沉睡了十年的铁盒从大地的怀抱里取了出来。
铁盒冰凉沉重,沾满了泥土和冰屑。我抱着它,像抱着一个沉睡的秘密,转身走回吉普车。拉开车门,带着一身寒气坐进去,反手关上门,将风雪隔绝在外。
车厢内暖意融融,与外面是两个世界。周野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靠在座椅里,半阖着眼,脸色依旧苍白。听到动静,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我怀里的铁盒上,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近乡情怯的微澜。
铁盒的盖子锈得有些紧。我用了点力气,才听到“咔哒”一声轻响,锈屑簌簌落下。盒盖被掀开。里面没有想象中满满的纪念品,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发脆的作业纸,安静地躺在盒底。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我小心地、几乎是屏住呼吸,用指尖捏住纸的边缘,将它轻轻展开。纸张脆弱,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蓝黑色的墨水字迹,在泛黄的纸页上晕染开岁月的痕迹。
左边,是我十八岁那年的笔迹,端正,甚至有些拘谨,清晰地写着:
【周野的梦想是和陈樾一起生活。】
右边,紧挨着这行字,是另一种飞扬跋扈、力透纸背的字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覆盖在旁边:
【陈樾的梦想是周野滚蛋。】
车厢里异常安静,只有暖气口送风的低鸣和车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离、拉长。我看着那两行字,视线在泛黄的纸页上游移。十八岁教室里闷热的空气、窗外聒噪的蝉鸣、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周野那声没心没肺的“行了吧?埋了埋了!十年后见分晓!”……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细节,随着这两行字,无声地翻涌上来。
原来如此。原来那句“滚蛋”,并非厌恶,而是少年笨拙的铠甲,用来保护自己,也推开可能的靠近。怕我当真,怕那隐秘的期待落了空,彼此都难堪。
一股温热的酸涩感悄然涌上鼻腔,眼眶微微发热。我转过头,看向周野。
他不知何时已完全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也有些干裂。但那双眼睛,褪去了疲惫和缺氧的浑浊,此刻显得异常清亮,像高原雨后澄澈的天空。他的嘴角缓缓向上牵起,形成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弧度,一个真实的笑意。
雪花无声地落在吉普车的前挡风玻璃上,瞬间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痕。他看着我,目光平静而深远,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和久远的温柔,轻轻地说:
“当年……怕你当真。”
车厢里依旧很安静。暖气低鸣,窗外风声呜咽。那张承载着少年心思与误会的泛黄纸片,轻轻躺在我膝盖上。我伸出手,没有去碰那张纸,而是轻轻覆在周野搭在扶手箱的手背上。他的手很凉,带着高原的寒意。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了一下。
他也反手,用微凉的指尖,回握了我一下。力道很轻,像一片雪花的重量。
我们都没再说话。目光交汇,又各自移开,望向窗外。折多山垭口的风依旧在刮,细雪纷扬,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灰白。吉普车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茧,泊在这片高寒之地。时间胶囊打开了,埋藏的不是答案,而是更深的回响。旅程还很长,路在前方,蜿蜒向下,消失在雪雾迷蒙的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