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多山垭口的寒风与细雪,被吉普车笨重却坚定的车轮,一点点甩在了身后。
下山的路,坡度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引擎的喘息声也似乎平缓了许多,不再像攀爬时那般声嘶力竭。车厢里,暖气依旧低鸣,吹散了最后一丝从垭口带下来的寒意。沉默像一层柔软的薄毯,覆盖着两人。不再有上山时的疏离感,也不再是垭口上那种被巨大秘密撞破后的惊悸。这沉默里,多了些心照不宣的平静,和一种疲惫后的松弛。
周野靠在副驾驶的椅背里,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但先前那种令人揪心的青紫已从唇上褪去,呼吸也均匀绵长了许多,不再是急促的抽气。只是每一次吸气,胸腔深处仍会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拉风箱般的余音,提醒着刚刚经历的高原反应。他偶尔会轻微地调整一下姿势,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但眉宇间那抹因缺氧和情绪紧绷而凝结的褶皱,已然松开了。
我开着车,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前方蜿蜒下降的道路上。路边的景象在悄然变化。嶙峋的岩石渐渐被低矮的灌木丛取代,枯黄的草甸上开始出现零星的、更鲜活的绿意。海拔在降低,空气不再那么稀薄得让人心悸,每一次呼吸都顺畅了些许,肺部那种被无形攥紧的压迫感正在消退。车窗外的风,虽然依旧带着高原的清冽,但似乎也柔和了些,不再带着刺骨的切割感。
那张泛黄的旧纸片,被我小心地从膝盖上拿起。纸张脆弱,边缘卷曲,带着高原冻土的微凉气息。我把它轻轻展开,又看了一遍。十八岁的蓝黑墨迹,在岁月里晕染开,带着少年独有的笨拙和孤勇。我的那句“一起生活”,周野的那句“滚蛋”。指尖拂过纸面粗糙的纹理,那些尖锐的字迹似乎也柔软了,融进了时间的河流里。没有叹息,没有追问,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了然。我小心地将它重新折叠好,没有放回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而是打开随身带着的、一本用来记录行程的硬皮笔记本,把它平平整整地夹在了扉页里。冰凉的纸张贴着扉页光滑的纸面,像一个被妥善收藏的秘密。
车子驶过一个平缓的弯道,视野豁然开朗。前方,一条宽阔的河谷在灰白的山峦间铺展开来。河水是浑浊的青灰色,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微光,水流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韵律,在遍布卵石的河床上蜿蜒流淌。河谷两侧,散落着藏式的民居,方方正正的石头房子,屋顶堆着金黄的草垛,红、白、蓝三色的经幡在屋角和河谷的风口处烈烈飘扬,像无数面无声的旗帜,诉说着信仰与日常。远处山坡上,有牦牛群像黑色的珍珠,散落在枯黄的草坡上,缓慢地移动着。
“快到新都桥了。”周野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侧头望着窗外的河谷,眼神还有些朦胧,但已恢复了清明。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一点暖意。
“嗯。”我应了一声,车速放得更缓了些,“感觉好点没?”
他动了动肩膀,尝试着坐直一点,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好多了。头没那么重了。”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在我放在档位旁边的水杯,“有水吗?”
我把保温杯递给他。他拧开盖子,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水,喉结缓缓滚动。几口水下去,他干裂的嘴唇似乎也润泽了些。
“这河谷,还是老样子。”他放下水杯,目光又投向窗外。一群黑色的牦牛正慢悠悠地横穿公路,车子停下来安静地等待。牧牛人裹着厚厚的藏袍,远远地朝我们挥了挥手,黝黑的脸上是高原人特有的平静。“风大,经幡响得厉害。”他补充道,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分享一个久违的观察。
河谷的风确实很大,吹得那些串联的经幡哗啦啦作响,声音传得很远,带着一种空旷的韵律,灌满了车厢。这声音不吵闹,反而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们都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那群牦牛慢腾腾地走过,看着牧牛人渐渐远去的身影,看着浑浊的河水在阳光下静静流淌。时间在这里,仿佛也像这河水一样,流得不疾不徐。
重新启动车子,沿着河谷继续前行。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几道光柱,照亮了远处山坡上错落的藏寨和蜿蜒的小路,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泥土、草根和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炊烟气息。一种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暖的氛围,在车厢里弥漫开来。那些尖锐的对立、沉重的秘密、刺骨的寒冷,似乎都被这缓缓流淌的河谷和浩荡的风声,温柔地稀释、带走了,只留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平静,以及一种无需言说的陪伴感。
路在前方延伸,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持续而单调的沙沙声。周野靠在椅背上,没有再睡,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他放在扶手箱上的手,指节依旧分明,带着风霜的痕迹,但不再紧绷。我握着方向盘,感受着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带来的微温。那张夹在笔记本里的旧纸片,像一个沉甸甸又轻盈的锚点,让这趟旅程有了更深沉的回响。前方,新都桥小镇的轮廓,在河谷的尽头,在弥漫的尘烟与阳光中,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