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牦牛肉汤

新都桥小镇的轮廓在河谷弥漫的尘烟与午后渐斜的阳光中逐渐清晰。它不像城市那样边界分明，更像是由低矮的藏式石屋、飘扬的经幡、零散的客栈招牌和慢悠悠行走的人与牲畜，自然地散落在河谷台地和公路两旁，被宽阔的天地温柔地拥抱着。

车子驶过一座架在浑浊河水上的水泥桥，桥头立着褪色的路牌。车轮碾过碎石路面，扬起细微的尘土。小镇的“主街”并不长，两旁多是家庭客栈、小饭馆和售卖牦牛肉干、藏饰的小店。门脸大多朴素，招牌上的字被高原的阳光晒得有些发白。游客不多，三三两两背着相机包的人，或是裹着厚实羽绒服、面孔被晒得通红的骑行者，步履都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松弛。

周野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虽然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他降下车窗，带着河谷泥土、草料和淡淡炊烟味道的风立刻涌了进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的起伏平稳了许多。“找个地方落脚吧，”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不再气若游丝，“有热水就行。”

我放慢车速，目光扫过路边几家客栈的招牌。最终选择了一家看起来干净、门口停着几辆越野车、窗台上还摆着几盆耐寒小花的藏式客栈。石头砌的院墙不高，院子里停着车，拴着一条毛色蓬松的大狗，正懒洋洋地晒太阳。我们停好车，周野自己推开车门，动作虽然慢，但还算稳当。他背上那个硕大的、磨损的登山包，拒绝了我要帮忙的手：“没事，这点力气还有。”只是背起包时，还是微微蹙了下眉，牵扯到了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

客栈主人是一位脸庞黝黑、笑容淳朴的藏族阿妈，说着带口音的汉语，热情地招呼我们。登记入住的过程简单。房间在二楼，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两张单人床，铺着素色的床单，木地板擦得发亮。最难得的是，有一个小小的、装着电热水器的独立卫生间。高原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有干净的棉布和木头混合的味道。

周野把背包放在靠窗的那张床脚边，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他走到窗边，推开木窗。河谷的风立刻带着凉意灌进来，吹动了他刺猬般的短发。窗外是客栈的后院，远处是开阔的河谷，更远的山峦在暮色初临中显出黛青的轮廓。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关上窗，隔绝了寒意，只留下满室的阳光暖意。

“我先去冲一下，一身土腥味。”他拿起洗漱包，走进了小小的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把自己的行李箱靠墙放好，环顾这个简单的房间。目光落在周野那个随意放在床脚的登山包上。磨损的肩带，沾着泥点的侧袋，还有那个黄澄澄的、挂在外面的子弹壳，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这个包和他的人一样，装着太多我无法想象的风霜。我走过去，没有碰他的东西，只是把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木椅挪到了暖气片旁边。高原的夜晚，会很冷。

水声停了。周野穿着干净的T恤和抓绒裤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脸上被热水蒸腾出一点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不少，也透出一种长途奔波后的疲惫。他走到床边坐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倒了杯水喝。

“饿吗？”我问。

他咽下水，点点头，眼神里有了点光：“饿。想吃点热的。”他顿了顿，补充道，“牦牛肉汤锅？”

小镇的夜晚降临得很快。河谷的风变得凛冽，吹得客栈屋檐下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我们裹上厚外套，走出客栈。小镇的街道亮起了昏黄的路灯，灯光在夜风中摇曳。白天那些小饭馆此刻透出温暖的橘色灯光和诱人的食物香气。

找了一家看起来人气不错的小店进去。店面不大，几张矮桌，坐满了人，大多是风尘仆仆的旅人。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混合着香料和肉香的蒸汽，暖烘烘的。我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周野点了牦牛肉汤锅，又加了点蔬菜和本地特有的菌子。

汤锅很快端上来，炭火在锅底滋滋作响，乳白色的汤在锅里翻滚着，大块带骨的牦牛肉沉浮其中，散发出纯粹而霸道的肉香，混杂着野菌的鲜和不知名香料的辛香。热气蒸腾，模糊了对面人的眉眼，也驱散了高原夜晚渗入骨髓的寒气。

周野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吹了吹气，小心地咬了一口。滚烫的肉汁似乎烫到了他，他咧了咧嘴，但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唔…就是这个味。”他的吃相依旧带着一种不羁的利落，但动作比平时慢了些，显然是身体还在恢复期，每一口都吃得专注而珍惜。热汤下肚，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层真实的红晕，额角甚至沁出细小的汗珠。

我看着他，看着他专注地对付着碗里的肉块，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眯起的眼睛，看着那层红晕渐渐驱散了病容。这一刻，没有垭口的风雪，没有泛黄的纸片，没有尖锐的过去。只有一锅滚烫的牦牛肉汤，氤氲的热气，嘈杂的小店，和对面一个正在努力恢复元气的、真实的、活生生的人。

“慢点吃，烫。”我拿起汤勺，往他碗里添了点热汤。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端起碗，小心地喝了一大口热汤。暖意似乎顺着食道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舒服地喟叹了一声，放下碗，靠在简陋的椅背上，脸上是长途跋涉后终于得以安顿的、纯粹的放松。

小店里的喧闹声、碗筷碰撞声、旅人们低声的交谈声，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窗外的河谷风声依旧隐约可闻。我们安静地吃着，偶尔交谈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关于汤的味道，或者明天可能的天气。那些更深沉的东西，像河床下的石头，暂时被这温暖的烟火气覆盖了。

回到客栈房间，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面带回来的寒气。周野显然累了，简单洗漱后便躺到了床上，几乎沾枕就着，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只是睡梦中，那微弱的、胸腔深处的拉风箱似的余音，依旧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像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

我坐在另一张床上，没有立刻躺下。窗外是河谷无边的黑暗，只有几点遥远的灯火。客栈走廊的声控灯早已熄灭，房间里只有暖气片低沉的嗡鸣和周野平稳的呼吸声。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温柔地笼罩着这方小小的天地。一切都安静下来，身体和心灵都仿佛沉入一种久违的平静。

旅途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在高原河谷深处一家小小的客栈里，在牦牛肉汤的余温和同伴沉睡的呼吸声中，缓缓沉淀下来。像浑浊的河水终于流经了开阔地带，泥沙暂时沉入水底，水面映出了清澈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