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妄踏进修真院的第三天,就把演武场搅成了一锅粥。
那日天朗气清,十几个青云弟子正在场中练剑,剑光交织成一片银网,衬得青石地面都泛着冷光。沈妄揣着手站在廊下看了半晌,忽然冲场中吹了声口哨:“各位师兄这剑使得不错,就是不知经不经摔?”
没人理他——自这位据说是谢清辞亲自带回的少年上山后,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早已让不少弟子看不顺眼。
沈妄也不恼,脚尖轻轻一点,竟借着廊柱的力道翻进了场中。他身法快得像阵风,不等众人反应,已伸手捞过最边上一位弟子的佩剑。那弟子惊呼一声:“你干什么!”
沈妄掂了掂手里的剑,剑鞘是上好的鲨鱼皮,透着温润的光。他冲那弟子笑了笑,手腕一扬,竟将剑往空中抛去。众人只听“哐当”一声脆响,剑直直砸在青石板上,虽没伤着刃,却也磕出个小豁口。
“哎呀,手滑。”沈妄摊摊手,笑意里满是促狭。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弟子们纷纷收剑围上来,为首的师兄面色铁青:“你知不知道这是师父赐的剑?!”
“知道啊,”沈妄弯腰捡起剑,用袖子擦了擦豁口,“所以才想试试,青云门的规矩里,毁了师兄的剑,该怎么罚?”
正吵着,一道月白身影从远处走来。谢清辞步子不快,却带着莫名的威压,弟子们见状都收了声,纷纷躬身行礼:“谢师兄。”
沈妄眼睛一亮,像找到主心骨似的凑过去,把那柄带豁口的剑递到他面前:“师兄你看,我不小心把剑摔了,按门规该怎么罚?”
谢清辞的目光扫过那道豁口,又落回沈妄脸上。少年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分明是故意为之。他接过剑,指尖在豁口处轻轻摩挲片刻,声音平静无波:“赔一柄新的,材质不得逊于原品。另外,罚抄门规一百遍,今日酉时前交到我书房。”
沈妄撇撇嘴,倒没反驳,乖乖应了声“知道了”。
可他显然没打算就此安分。
傍晚时分,谢清辞正在书房批注卷宗,沈妄抱着抄了一半的门规闯了进来。他刚站定,就“哎呀”一声,手肘像是没稳住,直直撞向桌角的砚台。墨汁四溅,大半泼在了雪白的宣纸上,还有几滴不偏不倚落在了谢清辞的月白袖口上,晕开一小片乌色。
“师兄恕罪!”沈妄说着,嘴角却没忍住往上翘。
谢清辞放下笔,看着袖口那片墨渍,又看了看少年眼底藏不住的笑意。他沉默片刻,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再加一百遍。”
“师兄也太苛刻了吧?”沈妄拖长了调子,故意往他身边凑了凑,“那要是……我不小心碰倒了祠堂里的香炉,让香灰撒了祖宗牌位一身呢?”
谢清辞抬眸看他,眸光清冽:“罚跪祠堂三日,抄门规五百遍,抄不完不许起身。”
“那要是——”沈妄还想往下说,却见谢清辞突然站起身。他以为对方要动怒,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见谢清辞拿起他抄了一半的门规,目光落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上,忽然伸手,指尖在其中一个写错的“礼”字上点了点。
“这笔锋再收些,”他声音放轻了些,“别总像在画符。”
沈妄愣住了,刚才那点故意捣乱的心思突然散了大半。他看着谢清辞垂眸指点的模样,袖口的墨渍在月白布料上格外显眼,却丝毫不显狼狈。
“还抄不抄?”谢清辞抬眼,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沈妄猛地回神,耳根微微发烫,连忙拿起笔:“抄!现在就抄!”只是这次落笔时,力道竟不自觉稳了些,连带着那些歪扭的字,都顺眼了几分。
窗外的晚霞漫进书房,落在摊开的门规纸上,也落在少年认真书写的侧脸上。谢清辞转身去取新的宣纸,路过桌角时,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墨渍,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
沈妄握着笔抄了不到二十行,眼皮就开始打架。门规上的字方方正正,个个都透着股严肃劲儿,看得他手痒。
趁谢清辞转身去取新的宣纸的空当,他飞快蘸了点墨,在纸页边缘画起来。先勾出一截挺直的鼻梁,再描上薄而淡的唇线——这是他偷偷看了无数遍的模样。画到眼睛时,他顿了顿,笔尖轻轻一顿,点出两颗清冷的瞳仁,像含着山间的晨露。
“在做什么?”
谢清辞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沈妄吓得手一抖,墨点溅在画好的下巴上,倒像是添了颗痣。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花,索性把纸往怀里塞:“没、没什么!”
谢清辞却已看清了那几笔轮廓,指尖在纸页上轻轻一挑,就把画露了出来。他盯着那颗歪歪扭扭的“痣”,忽然拿起笔,在旁边添了道弯弯的弧线。
“这是……”沈妄探头去看,发现那弧线正好落在唇角,像是个极淡的笑。
“门规抄到‘敬师长’了?”谢清辞放下笔,语气听不出喜怒,“再画,就再加一百遍。”
沈妄撇撇嘴,却见谢清辞转身时,指尖在那画纸上轻轻捻了捻,像是在确认墨迹干了没有。他心里忽然一暖,低头乖乖写字,只是写着写着,又忍不住在另一张纸的角落,画了个板着脸却悄悄笑的谢清辞。
这次画得格外仔细,连耳尖那点不易察觉的红,都用淡墨晕了出来。
沈妄把最后一张纸晾在案头时,窗外的月已经爬到了树梢。一百遍门规抄得他手腕发酸,指腹都被笔杆磨出了红痕,可嘴角却翘得老高。
他数着堆叠的宣纸,突然想起什么,翻到最底下几张——那上面除了门规,边角全是谢清辞的小像:有执剑而立的侧影,有低头研墨的轮廓,甚至还有张画了对方被风吹乱发丝的模样,发丝飘得像淡墨描的线。
“师兄,抄完了。”沈妄拖着长音喊,把纸摞得整整齐齐往前推。
谢清辞正就着烛火看书,闻言抬眸。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他眼底一片清浅。他伸手去接,指尖却在触到最上面那张纸时顿了顿——角落里画着个小小的、冲他做鬼脸的自己,旁边还歪歪扭扭写了个“妄”字。
“字迹还是潦草。”谢清辞拿起纸翻看,语气依旧平淡,却没提那些小像的事。沈妄正想反驳,却见他翻到那张画着乱发的纸时,手指在发梢处轻轻顿了顿,随即不动声色地将整摞纸收进了书匣。
“罚你……”谢清辞话没说完,就被沈妄打断:“罚我什么都认,就是能不能……把那张画还我?我画得最满意那张。”
谢清辞抬眸看他,眼尾微挑:“哪张?”
“就、就是你被风吹乱头发那张!”沈妄比划着,忽然见谢清辞从书匣里抽出张纸递过来——却是张规规矩矩的门规,字迹工整,竟是谢清辞的笔迹。
“照着这个练,”谢清辞转身吹灭案头的烛,“明日卯时,我来检查。”
沈妄捏着那张纸,看着他推门出去的背影,忽然发现对方袖袋鼓鼓囊囊的,像是藏了什么。他愣了愣,低头看自己抄得歪歪扭扭的字,又瞅瞅谢清辞写的范本,突然抓起笔,在范本空白处画了个咧嘴笑的小人。
月光洒在宣纸上,把那点恶作剧的墨痕,映得清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