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填满青云宗的飞檐翘角。沈妄缩在自己那间狭小的屋子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怀里揣着个用油纸层层裹住的陶瓶。这是他从洛阳带来的最后一点念想——母亲埋在桂树下的那坛桂花酿,被他小心分出小半瓶,藏在行囊最深处,连搬进来时洒扫的杂役都没发现。
窗外的风卷着深秋的凉意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摇晃晃。沈妄解开油纸,陶瓶的粗粝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点让人心安的温度。他拔开瓶塞,甜腻的桂花香立刻漫了出来,混着烛火的暖光,在这方小天地里织出层温柔的网。
来青云宗这几日,他像根绷紧的弦。白天要应对那些或好奇或敌视的目光,要跟着谢清辞学那些晦涩的门规,夜里还要提防着体内那股随时可能窜出来的魔气——只有此刻,抱着这瓶酒,闻着熟悉的香气,他才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洛阳城巷口偷偷喝酒取暖的少年。
他仰头抿了一小口,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点微烈的暖意,熨帖得他眼睛都眯了起来。正想再喝一口,鼻尖突然动了动——空气中除了酒香,似乎还多了丝极淡的冷香,像雪后松林的气息好像是谢清辞。
沈妄的心猛地一跳,手忙脚乱地想把陶瓶往床底塞。可他动作太急,陶瓶“咚”地撞在床腿上,酒液溅出来,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门被轻轻推开时,沈妄正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像只被抓住偷食的猫。
谢清辞站在门口,月白的衣袍沾了点暮色的灰,手里还拿着本刚从藏经阁借来的典籍。他显然是路过,闻到异香才停住的,此刻目光落在沈妄手里的陶瓶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青云宗禁荤酒。”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矩,目光扫过地上的酒渍,又落回沈妄发红的耳尖,“这是你从洛阳带来的?”
沈妄把陶瓶往身后藏了藏,指尖攥得发白:“就、就一小瓶,师兄,我就喝了一口。”他想起谢清辞在洛阳巷口替他解围的样子,想起这几日对方看似冷淡却总在提点他的细节,声音不自觉软了下来,“这是我娘做的,就剩这点了……”
谢清辞没说话,只是走近了些。夜风从敞开的门涌进来,卷着酒香扑在他衣上。他垂眸看着沈妄紧抿的唇,那里还沾着点未擦去的酒液,像颗晶莹的水珠。
“拿来。”谢清辞伸出手,掌心向上,语气依旧平淡。
沈妄咬了咬唇,慢吞吞地把陶瓶递过去,像个等着挨训的孩子。他以为谢清辞会直接没收,甚至按门规罚他,却见对方只是接过陶瓶,在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那动作极轻,长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一瞬,他就把陶瓶还了回来,指尖擦过沈妄的手背,带着点微凉的触感。
“酒味不纯,杂气重。”谢清辞点评得一本正经,仿佛只是在品鉴什么寻常物件,“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妄紧攥的手指上,“藏好,别让执法堂的人看见。”
沈妄愣住了,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师兄不罚我?”
“罚你抄五十遍《清心诀》,明日辰时给我。”谢清辞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槛时又停住,回头看了眼沈妄怀里的陶瓶,“少喝些,伤脾胃。”
话音落时,他的身影已融进廊下的暮色里,只留下那道月白的衣摆,像抹被风吹散的云。
沈妄捏着陶瓶站在原地,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谢清辞身上那股冷香。他低头看了看瓶身,又摸了摸刚才被对方碰过的手背,忽然笑了起来。
窗外的烛火还在摇,地上的酒渍映着跳动的光。沈妄把陶瓶小心翼翼地藏进枕下,摸出纸笔准备抄《清心诀》时,笔尖落下,却先在纸上画了个微微垂眸的侧脸——睫毛很长,唇角抿着,像刚闻过什么好闻的东西。
他盯着那画看了半晌,忽然想起谢清辞刚才那句“酒味不纯”,忍不住小声嘀咕:“明明就很香……
沈妄把抄了半页的《清心诀》往桌上一推,烛火映着他眼底未散的笑意。谢清辞那句“少喝些”还在耳边打转,倒比罚抄五十遍的威慑力更让他心头发软。
“什么清规戒律,还不是看人下菜碟。”他撇撇嘴,指尖却无意识地在纸上那道画歪的睫毛上蹭了蹭,“不过……师兄身上的冷香,倒是比桂花酿还特别些。”
正琢磨着,窗外忽然传来几声极轻的衣袂破风声。沈妄耳朵尖,立刻屏住呼吸,从窗缝里往外看——月光下,一道月白身影正掠过屋顶,往山后剑坪的方向去,是谢清辞。
他手里没再抱典籍,而是换了柄长剑,剑鞘是昆仑墟特有的玄铁所制,在月色下泛着冷光。看那方向,竟是要去练剑?
沈妄眼睛亮了。白日里谢清辞教他门规时一丝不苟,连走路都踩着固定的步幅,他早就好奇这位看似清冷的师兄动起手来是什么模样。更何况……他摸了摸腰间,早上从后山摘的几颗野山楂还在,酸得人牙咧嘴,正适合做点“坏事”。
心念一动,他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出。玄色劲装在夜色里几乎隐形,几个起落就追上了前面的身影,却始终保持着十丈距离,像道影子缀在后面。
山后剑坪比白日里更显空旷。月光铺在青石板上,像泼了层冷银,远处瀑布的水声被夜风揉碎,反倒衬得这里愈发安静。谢清辞已站在坪心,玄铁剑“呛”地出鞘,剑身在月下流转着如水的光,竟比流霜剑更添几分凛冽。
他练的不是基础心法,而是昆仑高阶剑法“寒江独钓”。剑尖斜指地面时,周遭空气仿佛都凝结成冰,起势时明明没有风,却让人想起雪落寒江的孤绝;转身时剑随身走,带起的剑气割得月光都微微扭曲,每一式都藏着收放自如的力道,却又沉郁得像积了千年的雪。
沈妄躲在迎客松的浓荫里,看得眼睛发直。他不是不懂剑,只是从前在洛阳街头,见的都是些江湖野路数,哪见过这般既有章法又藏着天地气象的剑法。可看着看着,他又忍不住啧了声——谢清辞的剑是好,却好得太“闷”了,从头到尾都绷着股劲儿,像根拉满了却不肯射出的弓,连月光落在他肩头,都像是被冻住了。
“这样练剑,不累吗?”沈妄摸着下巴嘀咕,指尖又开始在周遭摸索。这次没找石子,而是盯上了松树上结的几颗青果,比石子沉些,扔出去的力道更好控制。
他屈指一弹,青果带着道暗弧飞出去,精准地撞向谢清辞收剑的手腕。
谢清辞正练到“孤舟系缆”,手腕翻转,剑身在身前挽出个密不透风的圆,本该顺势收剑回腰——可就在剑鞘即将触到剑柄的刹那,青果“笃”地撞上了他的脉门。
玄铁剑猛地一顿,剑气骤然溃散。那道即将完成的剑圈破了个缺口,月光漏进来,正好照在谢清辞微蹙的眉峰上。他指尖在脉门上捻了捻,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微麻的触感,力道不重,却精准地打在了他运力的节点上。
“谁?”
声音比白日里冷了三分,像冰珠落在玉盘上。谢清辞没回头,剑却已重新抬起,剑尖斜指暗处,虽未出鞘,却已蓄满了戒备。
沈妄在树后笑得肩膀直抖。他又摘了颗青果,这次瞄准的是谢清辞下盘的步法。
“寒江独钓”第七式“浪打船舷”,需左脚在前虚点,右脚在后屈膝蓄力,看似不稳,实则暗藏反击的后招。谢清辞刚踏稳步子,青果就擦着他的脚踝飞了过去,带起的风让他裤脚微动。就这半分的干扰,足以让他下一个旋身的重心偏了毫厘。
“嗤——”剑刃擦过石板,火星比白日里溅得更高,在月光下划出道转瞬即逝的红。
谢清辞终于动了。他足尖一点,身形如柳絮般飘退丈许,同时长剑反撩,一道清冷的剑气直逼迎客松后:“出来。”
沈妄知道躲不过,索性从树后跳出来,手里还抛着颗青果,笑得一脸坦荡:“师兄剑法真好,就是……太闷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底跳动的狡黠:“你看这月色多好,剑坪上就你一个人跟块石头似的杵着,多浪费?”
谢清辞收了剑,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他盯着沈妄手里的青果,又扫过对方沾着松针的发梢,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昨日的《清心诀》抄完了?”
“呃……”沈妄噎了一下,随即又梗着脖子道,“抄书哪有看师兄练剑有意思?再说了,你这剑法是厉害,可练得跟画似的,一点活气都没有。”他抛了抛手里的青果,忽然凑近两步,声音压得像说悄悄话,“我知道后山南坡有片李树林,那儿的紫叶李熟了,甜里带点酸,比我娘的桂花酿还开胃。就是守林子的长老夜里睡得浅,不好偷。”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清辞,像只邀同伴去掏蜂窝的小兽:“师兄剑法这么好,肯定能避开他的耳目。不如陪我去摘几个?就当……就当是给你的剑换个活法,总比在这儿砍空气强吧?”
谢清辞看着他。月光把沈妄的睫毛照得透亮,左边嘴角的梨涡里像盛了酒,连带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玄色劲装,都染上了几分鲜活的野气。他想起白日里对方抱着陶瓶红着眼圈说“就剩这点了”的模样,又想起刚才那两颗精准打断他剑势的青果——这小子,明明带着股脱缰野马的性子,偏生做这些“捣乱”的事时,眼里总藏着点让人没法真生气的光。
玄铁剑在鞘中轻轻震颤,像是在呼应主人心底那丝莫名的松动。谢清辞沉默片刻,目光掠过沈妄手里被捏得发亮的青果,又看向远处被月色染成淡紫色的山影。
他自入昆仑墟起,每日寅时起练剑,亥时才归,二十年如一日,从未觉得“闷”。可方才被青果打断剑势的刹那,心里涌起的竟不是恼怒,而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动,像平静的寒江突然被投了颗石子。
“南坡的紫叶李,需得用灵力催熟三日才能去涩。”谢清辞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淡,却让沈妄猛地睁大了眼,“现在去,只会酸掉你的牙。”
沈妄愣了愣,随即狂喜:“那、那等熟了去?”
谢清辞没直接回答,只是转身往剑坪外走。玄色剑鞘在月光下划过道冷弧,他走了两步,忽然侧过头,目光落在沈妄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青果上:“明日卯时,把《清心诀》送到我书房。抄不完,就不用想着摘果子了。”
沈妄先是一怔,随即原地蹦了起来,差点把手里的青果捏爆:“哎!好嘞!”
看着谢清辞的身影消失在月色里,他才摸着鼻子笑起来。夜风卷着远处的花香过来,混着剑坪上残留的冷香,竟比桂花酿更让人心头发暖。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青果,突然觉得,这酸溜溜的果子,好像也没那么难吃了。
“谢清辞啊谢清辞,”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剑坪嘀咕,“你这冰块,怕是要被我捂化了。”
说着,他也提气追了上去,只是这次没再躲躲藏藏,反而故意踩得落叶沙沙响,像只终于找到同伴的小兽,脚步轻快得能追上月光。远处瀑布的水声依旧,却仿佛比刚才多了几分暖意,顺着夜风,一路淌向山后的李树林——那里,正藏着两颗即将被“惊动”的青涩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