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课的琅琅书声里,总混着老槐树沙沙的响。江莺歌数到第三遍“关关雎鸠”时,鼻尖忽然钻进一缕熟悉的艾草香。她用课本挡着脸,偷偷往旁边瞥,看见许肆年正低头咬着半块艾草糕,嘴角沾着的白糖粒像撒了把碎星星。
“你外婆每天都给你做这个吗?”她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用气声问。
他含着糕点点头,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囤粮的小松鼠。咽下去时差点呛着,手忙脚乱地从书包摸出个玻璃瓶,拧开盖子猛灌了两口。透明的玻璃瓶身上,贴着张手写的标签,“金银花露”四个字歪歪扭扭,和布帕子上的小太阳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给。”他把瓶子往她这边推了推,瓶口还沾着点晶莹的糖霜,“外婆说天燥,喝这个败火。”
江莺歌刚要接,就被前排女生的回头打断。那女生眼睛亮闪闪地盯着许肆年,手里捏着本笔记本:“许肆年,昨天的数学笔记能借我抄抄吗?”
他没立刻回答,手指在玻璃瓶身上转了两圈。江莺歌看见他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忽然想起昨天体育课,他投篮时被队友拽了把袖子,当时就绽出个小小的线头。
“我字丑。”他最终摇了摇头,把玻璃瓶收回来时,瓶底蹭过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而且……”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我在错题旁边画了小乌龟,怕吓着你同学。”
温热的气息扫过耳廓,江莺歌的耳垂腾地红了。她抓起笔假装写字,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黑点,像极了他刚才沾在嘴角的糖粒。
课间操结束后,江莺歌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刚走到走廊拐角,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是许肆年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带着点倔强的沙哑:“我不参加奥数班,那些题没意思。”
“你小学奥数拿过奖,现在放弃太可惜了。”班主任的声音透着惋惜,“你外婆昨天还打电话来,说希望你……”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江莺歌捏着衣角站在门外,看见许肆年从办公室出来,脖子右侧的月牙形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他撞见她时愣了愣,随即把背在肩上的书包拽得更紧,快步往楼梯口走。
“喂!”江莺歌追上去,在楼梯转角拉住他的校服后襟。布料上还留着阳光晒过的温度,“你跑什么?”
他低头盯着她拽着衣料的手指,那截露出的手腕上,有颗小小的痣。“没什么。”他闷闷地说,声音像被揉皱的纸团。
江莺歌忽然想起昨天午休,他对着操场发呆时,她数过他后颈的碎发。有三根特别长,在阳光下泛着浅棕色,像藏了三缕阳光。
“奥数班不好玩吗?”她松开手,看着他泛红的耳根。
“太闷了。”他踢了踢脚下的台阶,水泥地上的裂缝里卡着片槐树叶,“我宁愿去河边钓鱼,外婆说河边的风里,有小时候的影子。”
江莺歌没接话。她想起转学那天,妈妈帮她打包书时,偷偷往行李箱塞了个旧音乐盒。那是她五岁时摔断胳膊住院,爸爸跑遍全城买的,上弦时会弹出走调的《小星星》。妈妈说:“带着吧,看见它就像看见家里。”
“我给你看个东西。”她忽然拉起他的手腕往教室跑。许肆年的手比她的大些,掌心带着点薄茧,攥紧时能感受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抖。
跑到教室后门时,江莺歌从书包最底层掏出个铁盒子。生锈的盒盖上,画着褪色的美人鱼。她打开盒子,里面躺着支银色的小口琴,琴身上刻着道浅浅的划痕——那是她摔断胳膊时,不小心磕在病床上留下的。
“这个给你。”她把口琴塞进他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不想上奥数班的时候,就吹这个。我爸爸说,音乐能钻过墙缝,把不开心吹跑。”
许肆年捏着口琴的手指忽然收紧,指节泛白。他低头看着琴身上的划痕,又抬头看她,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你不怕我弄丢了?”
“丢了就再做一个。”江莺歌弯腰从地上捡起片槐树叶,叶柄还带着点黏手的汁液,“我妈妈说,重要的东西会自己长脚,跑回心里来。”
他忽然笑了,把口琴放进校服内袋,贴身的位置。“那我也给你个东西。”他转身跑回座位,从书包里翻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袋。布袋上绣着片小小的艾草叶,针脚比布帕子上的小太阳整齐些。
“这是外婆晒的艾草干。”他把布袋塞进她手心,布料粗糙的纹理蹭着她的掌心,“她说带在身上,蚊子不咬,坏人也不近身。”
江莺歌把布袋系在书包拉链上,红绳在阳光下晃悠着,像串跳动的小火苗。她忽然发现,许肆年的校服领口别着枚小小的徽章,是片银色的槐树叶,边缘被磨得发亮。
“这是……”
“小学毕业时发的。”他摸着徽章笑了笑,“那天外婆来接我,手里拎着艾草糕,站在槐树下等了好久。她说徽章像片会发光的叶子,能跟着风找回家的路。”
上课铃响时,他们并肩往座位走。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卷着,打着旋儿落在走廊上,有片正好停在江莺歌的鞋尖前。许肆年弯腰捡起,夹进她的语文书里,书页间还夹着上次他画的小乌龟,此刻正对着片新压的枫叶笑。
下午的美术课要画“我的秘密角落”。江莺歌握着铅笔发呆时,瞥见许肆年的画纸上,有座爬满青藤的老房子。屋檐下挂着串蓝印花布,晾衣绳上飘着片槐树叶,树下蹲着个举口琴的小人,口袋里露出半截红绳。
“这是你外婆家?”她戳了戳画纸右下角。那里用蓝钢笔写着个小小的“年”字,笔尖勾出的尾巴像条小尾巴。
“嗯。”他往她的画纸上看,“你画的是医院?”
江莺歌的画里有扇白色的窗户,窗台上摆着个音乐盒,盒盖开着,飘出串歪歪扭扭的音符。“是我摔断胳膊住的病房。”她用橡皮擦掉多余的线条,“那时候每天听着救护车的声音睡觉,后来爸爸就每天给我吹口琴。”
许肆年忽然放下铅笔,从书包里抽出那张蓝印花布帕子,小心翼翼地铺在她的画纸上。布帕子上的小太阳,正好落在音乐盒旁边,像给音符镀了层金边。
“这样就不冷清了。”他说这话时,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他的睫毛投在画纸上,像片会动的槐树叶。
放学时,江莺歌在校门口看见个挎着竹篮的老奶奶。蓝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篮子里摆着整整齐齐的艾草糕,蒸腾的热气里裹着熟悉的清香。老奶奶看见许肆年,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小年,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芝麻馅。”
“外婆!”许肆年跑过去,顺手接过竹篮。老奶奶的目光落在江莺歌身上,带着点慈爱的打量,“这就是你说的新同桌?”
“嗯,她叫江莺歌。”他说话时,耳朵尖又红了,像被夕阳染过的云朵。
老奶奶往江莺歌手里塞了块艾草糕,掌心的温度烫烫的:“姑娘家名字真好听,像黄莺在唱歌。”她指着许肆年胸口,“他给你带艾草袋了吧?那是我用新收的艾草晒的,比去年的香。”
江莺歌咬了口艾草糕,清甜的香气漫到舌尖时,忽然看见老奶奶手腕上,戴着串蓝印花布做的手链,上面绣着的小太阳,和布帕子上的一模一样。
“奶奶,这是您绣的吗?”她指着手链问。
“是啊。”老奶奶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我家小年从小怕黑,我就绣个太阳给他揣着。现在啊——”她故意拖长声音,往许肆年身后躲,“太阳要分给别人啦。”
许肆年拽着外婆的袖子脸红,江莺歌却忽然想起今早晾在阳台的布帕子。蓝印花布在风里轻轻晃,那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好像正对着窗台的薄荷草笑。
告别时,老奶奶往江莺歌书包里又塞了块艾草糕,油纸袋上印着个小小的太阳。“明天让小年给你带艾草茶。”她悄悄凑到江莺歌耳边,“我家小年啊,嘴笨,心里藏着片海呢。”
回家的路上,江莺歌捏着温热的油纸袋,听见身后传来口琴声。是走调的《小星星》,吹得磕磕绊绊,却像串会发光的珠子,滚过铺满槐叶的路面。她回头时,看见许肆年站在路灯下,校服被风掀起小小的角,手里的口琴正对着她的方向。
月光爬上阳台时,江莺歌把艾草袋系在床头。红绳垂下来,正好落在枕边的语文书上。她翻开夹着槐树叶的那页,忽然发现叶脉间藏着行小字,是用蓝钢笔写的:“明天带你去看河边的芦苇,它们会跟着风点头。”
窗外的老槐树又沙沙地响起来,像是在应和某个约定。江莺歌把艾草糕放进玻璃罐时,看见瓶底映出自己的影子,嘴角翘着的弧度,像极了布帕子上那个没画圆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