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乾元三十五年,腊月二十三,灶王升天。
柳溪义塾早早放了学,孩子们提着萝卜灯,在堤上追跑。灯芯是紫苏梗,火苗一跳一跳,像偷跑出来的星子。
还生独自留在讲堂,把《柳溪纪事》最后一页摊开,对着窗外雪光,用匕首刻下一行小字:
“星火坠雪,春自骨中生。”
刻完,他忽觉指尖一凉——雪粒随风卷入,落在刃口,即刻化成一滴水,沿刀脊滑进木柄的裂缝里,像泪。
二
夜半,铜铃急响七声。
还生披衣而出,堤上一片白。
雪光中,站着个黑衣少年,肩头负一只青布包袱,包袱角绣着半弯月亮。
少年见还生,单膝跪地,双手奉上包袱:
“奉江南三十六闸河工之命,请先生赴雪堰口议事。”
包袱打开,是一枚铁莲子,重七两,通体冰凉,正中刻着“堰”字。
铁莲子下压着一张薄笺,笺上字迹狂草,只两句:
“堤崩在即,铃门可闭;
欲闭铃门,需以骨为钥。”
三 雪堰口在柳溪上游八十里,两岸峭壁,中嵌一道古堰。
堰体为前朝所铸铁板,嵌以铜铃为泄洪孔。
还生赶到时,铁莲子已冻在堰心,与铜铃凝成一体。
河工们围堰而立,脸如死灰——上游连日暴雪,水位已漫至堰顶三寸。
若铁莲子拔不出,铜铃无法启闭,雪崩之下,下游百里尽成泽国。
四 还生伸手触铁莲子,指皮瞬间粘住。
他想起阿明《柳溪纪事》里的一行小字:
“铁莲者,官铸也,以铃为蕊,以血为瓣。”
血?
他环顾四周,河工们面面相觑,皆摇头。
黑衣少年忽然拔刀,划破自己掌心,血滴在铁莲子上,莲子纹丝不动。
少年苦笑:“河工贱籍,非官血脉。”
还生沉默片刻,解开袖口,露出腕间一道旧疤——那是当年为义塾筹银,卖血刻券所留。
血落铁莲,莲子“嗤”地轻响,竟转动半分。
仍不够。
五 消息连夜送回柳溪。
阿杏敲钟,孩子们举灯,全村人踏雪而来。
沈无咎抱来一只木匣,匣里整整齐齐排着当年拆铃墙剩下的铜片,每片都刻着一个名字——
“阿苦”“阿杏”“沈无咎”“还生”……
他把铜片一枚枚嵌进铁莲子四周的凹槽,像拼一把古老的锁。
最后一枚铜片落下,铁莲子“咔”地弹起,铜铃孔洞大开,洪水呼啸而出,顺着泄洪道奔涌。
堰保住了,柳溪下游安然无恙。
六 雪停那日,黑衣少年跪在义塾门前,求还生收他为徒。
少年名唤“雪生”,生于堰上,父母皆死于旧堤崩决。
他解开包袱,里面除了一套换洗衣裳,只有一支竹笛——笛身刻着“沈”字,是沈无咎当年流落乐户时所用。
沈无咎摩挲笛子,笛孔里还塞着当年紫苏叶的碎末,淡香犹在。
“笛子归我,人归你。”
他把笛子递给还生,自己转身去灶房生火,背影被灶火拉得很长。
七 雪生入塾,第一课便是《柳溪纪事》。
读到“铁莲子”一节,他忽然抬头:“先生,铁莲既官铸,为何流落民间?”
还生沉默良久,取出那粒晒干的稻米,放在雪生掌心:
“官与民,本是一粒米的两面。
官若贪,则米蛀;民若苦,则米碎。
铁莲亦然。”
雪生攥紧稻米,指节发白。
八 腊月二十九,小年。
柳溪村家家户户挂起铜铃,铃内不再塞紫苏,而是塞一粒新米。
雪生用竹笛吹《春风吹又生》,孩子们围着笛声跳舞。
还生独坐堤顶,看那株新柳——当年阿明骨灰处栽的三株柳,已高过屋檐。
柳枝上,铜铃在雪光中泛着暗红,像一颗冻僵的心。
九 夜半,笛声忽止。
雪生推门而入,脸色煞白:“先生,铁莲子不见了!”
还生随他奔至雪堰口,只见堰心空留一孔,铁莲子无影无踪。
上游水位已退,露出干涸的河床,河床上赫然出现一道裂缝,裂缝尽头,是一枚小小的铜铃——
铃身完整,铃舌却断作两截,一截是铁,一截是骨。
十 还生俯身拾起铜铃,骨舌触手即化,竟是一截指骨。
骨上刻着极细的“生”字,与当年阿明骨灰罐里那粒稻米上的字,出自同一把刀。
雪生忽然跪倒,泪流满面:“是我偷的……我想用它换父母遗骨……”
还生把铜铃系在他颈间,声音沙哑:
“铁莲是官,铜铃是民,骨是债。
债已清,铃归你。
从今往后,你便是柳溪义塾的守门人。”
远处,第一缕晨光穿透雪云,照在铜铃上,铃身无舌,却发出清脆一响——
像星火坠雪,又像春自骨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