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内的玉阶被宫灯照得发亮，永宁公主穿过抄手游廊时，廊下悬挂的宫灯忽然晃了晃，烛火在她玄色披风上投下细碎的晃动光斑。守在殿外的内侍见她归来，忙不迭要高声通报，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父皇睡了么？”她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枚磕了角的玉佩。
“回公主，陛下在暖阁批奏折呢，吩咐过公主回来就直接过去。”内侍躬身回话时，眼角偷偷瞟了眼裴夜手里的走马灯——宫规里，外臣不得将市井物件带入内宫，可这位裴侍卫跟着公主从边关回来后，带进来的“违禁品”早已不止这一件。
暖阁的门虚掩着，里头传来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永宁公主推门而入，殿内暖意扑面，与宫外的春寒判若两季。明黄色的帐幔垂在龙书案后，父皇正对着一幅舆图蹙眉，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看得格外清晰。
“儿臣参见父皇。”她屈膝行礼，玄色裙摆铺在金砖上，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皇帝抬眼时，目光先落在她肩头——那里本该沾着的枯叶已不见踪影，转而看向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声音放柔了些：“回来就好，林子里没出事吧？”
永宁公主直起身，语气平静无波：“不过是几个毛贼，裴夜已经处理干净了。”她顿了顿，将裴夜手里的走马灯呈上，“儿臣在集市见这灯有趣，想着父皇或许会喜欢。”
皇帝放下朱笔，接过走马灯轻轻转动。烛火里，“昭君出塞”的画影在他苍老的脸上明明灭灭。“三年前你去边关，临走前也买过一盏类似的，”他忽然叹了口气，“那时你说，昭君出塞是为了家国，你去边关也是。”
“儿臣从未变过。”永宁公主垂眸，耳后那缕碎发又垂了下来，遮住半只眼睛。
皇帝却忽然话锋一转：“汪隐在城门外迎你了？”
“是，御督司两位都在。”
“他没问你林子里的事？”
“问了，儿臣说只是毛贼。”
皇帝重新拿起朱笔，笔尖在舆图上的“雁门关”三个字上顿了顿：“御督司的鼻子比猎犬还灵，你那火铳声响彻半座山，他若查不出些什么，倒枉费朕养他这么多年了。”
“但，也多亏了汪隐给我的把柄火铳。”
他抬眼看向女儿，“但你记住，无论他查出什么，都只能烂在御督司的卷宗里。”
永宁公主心口微震，面上却依旧平静：“儿臣明白。”
离开暖阁时，裴夜正守在廊下。见她出来，他递过一件素色披风：“公主，夜深了。”
她接过披风披上，指尖触到他手腕那道旧疤——三年前在雁门关，裴将军替她挡下的那支箭，箭头淬了西域奇毒，裴夜当时扑过来抢过箭簇，被划伤的正是这个位置。后来将军不治身亡，这道疤便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纪念。
“汪隐要查三年前的事了。”她收回手，拢了拢素色披风，夜风卷着廊下的烛火往她袖中钻，“这个汪隐，还是那么的聪明。”
裴夜垂眸：“需要属下先一步动手吗？”他说的“动手”，是去销毁那些可能暴露的痕迹——京郊那户藏着的老兵，城南布庄里的账房先生，还有火器营后院那棵老槐树下埋着的十七本账册灰烬。
永宁公主却摇了头，玄色衣摆扫过廊柱，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影子：“不必。父皇既说了‘烂在御督司卷宗里’，便是默许汪隐去查，却又不准他往外说。”她忽然停住脚步，望向御花园深处那片漆黑的梅林，“这是父皇的权衡之术——既要揪出当年的内鬼，又要稳住朝局，便只能让汪隐做那把沾血的刀。”
裴夜沉默片刻，忽然道：“那公主……”
她转过身，月光恰好落在她脸上，将那双清冷的眼睛照得透亮，“让他们查去吧，立春了，雪也该融化了。”
说话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衣袂破风声。裴夜瞬间挡在公主身前，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却见一道黑影从梅林后闪出，单膝跪地呈上一封密信，动作快得像道闪电。
“公主，京郊传来的。”黑影声音嘶哑，听不出男女。
永宁公主接过密信，展开的瞬间，指尖微微收紧。信纸是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写着：“老兵昨夜被人灭口，死前在墙上刻了个‘楚’字。”
“楚？”裴夜眉头紧锁，“是户部尚书楚修远？”三年前负责押送粮草到雁门关的，正是时任兵部侍郎的楚修远。
永宁公主却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化为灰烬：“未必是指人。”她记得当年火器营的账册上，所有可疑的账目都标着一个小小的“楚”字印章，那时她以为是记账先生的姓氏，如今想来……
“去查火器营历任掌印官的名单，”她对那黑影吩咐，“尤其是三年前负责库房的。”
黑影领命欲退，却被公主叫住：“等等，告诉汪隐，让他去查。”
黑影点头，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梅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廊下的宫灯又晃了晃，这次是被裴夜袖口带出的风拂动的。他看着公主脸上未褪的凉意，忽然想起三年前雁门关的雪夜——那时将军刚咽气，公主也是这样站在帐外，手里攥着半枚炸碎的令牌，雪落在她发间，竟比鬓边的银饰还要白。
“公主，”他低声道，“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将军临终前，除了让属下护您周全，还说……”裴夜喉结滚动了一下，“还说‘公主不必活成利刃，偶尔做朵花也无妨’。”
永宁公主愣住了，耳后那缕碎发又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道：“可这宫墙里，容不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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