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夜望着公主被碎发遮住的侧脸,那截露在外面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像她腰间那枚磕了角的玉佩,坚硬里藏着旁人看不见的裂痕。
“那属下便做护花的刀。”他声音压得极低,夜风卷着烛火掠过来,将这句话吹得只剩半截落在她耳里。
永宁公主没回头,只是抬手拢了拢披风,玄色的料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刀太利,容易伤着自己。”就像三年前的裴将军,就像此刻手腕上留着疤的他。
两人往寝殿走时,梅林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裴夜脚步一顿,按住佩刀的手又紧了紧——那是暗卫遇袭时才会发出的信号。
“影出事了。”他沉声道。
永宁公主却异常平静,指尖在腰间玉佩上打了个转:“不用担心,算算时间,汪隐的人该到了。”她算准了那些灭口老兵的人会对影下手,故意让影带着“去报信给汪隐”的幌子走那条路,就是要逼汪隐出手。御督司的人一动,暗处的眼睛自然会盯上他们,影反而能借着混乱脱身。
果然,片刻后梅林方向传来几声闷响,随即归于寂静。
“走吧。”永宁公主抬脚继续往前走,仿佛那几声闷响不过是风吹落了梅枝,“影会把账房先生的下落送来的。”
寝殿内,银灯如豆。永宁公主坐在窗边,看着裴夜将那盏“昭君出塞”的走马灯挂在钩上。烛火转动时,画中女子的衣袂扫过窗纸,竟像是在与外面的月光相和。
“你说,汪隐今夜会查到什么呢?”她忽然问。
裴夜正往火盆里添炭,闻言动作一顿:“楚修远的账册,或是火器营的旧人。”
“不,”她摇摇头,目光落在灯影里那个模糊的“楚”字上,“他会查到靖王府。三年前楚修远押送的粮草里掺了巴豆粉,而能弄到西域奇毒的,整个京城只有那位掌管藩属国贸易的靖王。汪隐他那么聪明,绝不会只盯着一个户部尚书的。”
正说着,窗棂被轻轻叩了三下。裴夜掀开窗帘,一只信鸽扑棱棱飞了进来,腿上绑着卷小字条。
“影说,汪隐带人抄了楚修远的书房,搜出三封与靖王府往来的密信,落款是‘楚’。”裴夜念着字条,眉头越皱越紧,“还查到,三年前雁门关守军的过冬棉衣,布料里掺了硝石——遇火即燃。”
永宁公主的指尖猛地攥紧,窗台上的青瓷笔洗被震得轻响。硝石棉衣、巴豆粮草、淬毒的箭……这哪里是要败一场仗,是要让整支守军和她一起死在雁门关。
“父皇知道吗?”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裴夜没回答,只是将字条凑到烛火上点燃。灰烬飘落在地时,他忽然道:“将军临终前,曾让属下给陛下递过一封血书,说‘藩王窥伺,京中必有内应’,但那封信……石沉大海。”
永宁公主抬头,眼底的清冷碎了一瞬。原来父皇不是不知道,是早就知道。
“难怪他要汪隐把查到的东西烂在卷宗里。”她低声道,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疼。“靖王是父皇唯一的弟弟,若是翻出他通敌的证据,这刚刚安稳的江山恐怕又要动摇。”
窗外的天渐渐泛了白,远处传来早朝的钟声。裴夜看着公主苍白的脸,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将军当年留下的解毒膏,对旧伤有用。”
永宁公主看着那只素白的瓷瓶,忽然想起三年前雪夜,裴将军倒在她面前时,怀里露出来的就是这个瓶子。那时她只顾着哭,竟没发现他手里还攥着半块令牌。
“你留着吧。”她推回瓷瓶,目光重新变得清冷,“天亮后,随我去靖王府‘拜年’。”
裴夜一愣:“拜年?”
“立春了,该给皇叔送份‘春礼’了。”她望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梅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就送那盏走马灯吧——告诉他,昭君出塞是为了家国,而不是为了让某些人在背后捅刀子。”
此时的御督司,汪隐正坐在案前,看着元容呈上的密信。信纸是靖王府专用的洒金笺,上面只写了四个字:“见好就收。”
“呵,”他冷笑一声,将信纸扔进火盆,“见好就收?切。”
元容站在一旁,看着自家督公眼底的锋芒。这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此刻脸上哪还有半分恭谨,倒像是只盯上猎物的鹰。
“去备份厚礼,”汪隐站起身,青灰色的官袍扫过地面,“本督要去给靖王爷道喜——恭喜他,终于露出尾巴了。”
晨光穿过御督司的窗棂,照在那枚刻着“楚”字的铜印上。昨夜的雪开始融化,在青砖上汇成一道道细流,像是在冲刷着什么,又像是在预示着,有些藏了三年的肮脏事,终究要随着这春水,浮出水面。
靖王府的朱漆大门前,两尊石狮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永宁公主翻身下马时,玄色披风扫过门前的积雪,融出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公主驾临,王爷正在赏梅呢。”守门的内侍躬身引路,眼角却偷偷瞟着裴夜手里那盏“昭君出塞”走马灯——宫中人都知道,靖王最厌俗物,尤其见不得这种市井里的玩意儿。
穿廊过院时,梅林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靖王赵楚正背对着他们站在树下,宝蓝色的锦袍上落着几片未化的雪,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正是当年父皇赐的“镇国之宝”。
“哟,这不是永宁吗?”靖王转过身,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却没舒展开,“刚回京就来看皇叔,倒是有心了。”他的目光在走马灯上打了个转,笑意淡了几分,“这灯……是给本王的?”
永宁公主将灯递过去,指尖故意在灯架上那道细微的刻痕处顿了顿——那是昨夜裴夜连夜刻上去的,正是火器营令牌上的“楚”字印一角。“立春了,想着皇叔或许喜欢这热闹。”
靖王接过灯的瞬间,指腹触到那道刻痕,笑容僵了僵,随即又恢复如常:“还是永宁懂礼数,比你那几个皇兄贴心多了。”他挥挥手让内侍把灯拿走,“里面暖,进去喝杯茶?”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汪隐穿着青灰色的提督公袍,带着一队御督司缇骑闯了进来。
“靖王爷,打扰了。”汪隐拱手行礼,眼神却像刀子似的刮过靖王手里的玉扳指,“本督奉命来调查三年前裴将军一事,还请王爷配合。”
靖王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汪隐!你敢在本王府里放肆?”
“不敢,”汪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偏生语气里全是寒意,“但御督司查案,向来不论尊卑。”他拍了拍手,两名缇骑抬着个木箱进来,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染血的棉衣碎片,“这些碎片上的布纹,与王府布庄的留样一模一样,王爷还有何话要说?”
靖王的手猛地攥紧玉扳指,指节泛白:“本王要见陛下!”
“陛下说了,”汪隐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让王爷先跟属下走一趟,他老人家……忙着看新送来的账册呢。”
这句话像根针,狠狠扎进靖王心里。他猛地看向永宁公主,忽然明白了——这走马灯是饵,汪隐是刀,而他这位侄女,就是执刀的那只手。
“好,好得很。”靖王冷笑两声,甩开内侍的搀扶就往外走,经过永宁公主身边时,忽然低声道,“你以为扳倒了本王,就能替裴将军报仇?别忘了,当年默许本王动手的……”
话未说完,就被汪隐厉声打断:“王爷慎言!”他给缇骑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扶”住靖王往外走,动作粗粝得不像对待藩王。“公主不用在意他说的什么,虽说陛下要此事烂在卷宗里,但是该罚的也是要罚的。”
梅林里只剩下永宁公主和裴夜。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似的响。
永宁公主望着靖王远去的背影,指尖在腰间玉佩上又摩挲了两下。那道磕痕硌得指尖生疼,却让她异常清醒,他想说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三年前雁门关的雪,终于开始化了。
此时暖阁里,皇帝正对着一幅密信出神。信是汪隐一早送来的,上面写着:“靖王招了,三年前确是他买通楚修远换了粮草,箭上的毒是西域藩属国所赠,条件是事成后割让雁门关以西三城。”
皇帝拿起朱笔,却迟迟没有落下。烛火在密信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极了三年前那个雪夜,裴将军浑身是血地倒在他面前,手里还攥着半块令牌。
“陛下,”内侍轻声提醒,“该上早朝了。”
皇帝放下朱笔,望着窗外渐渐放晴的天,忽然叹了口气:“传旨,靖王赵楚勾结外敌,削去王爵,圈禁宗人府;户部尚书楚修远斩立决,家产抄没。”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御督司提督公汪隐,查案有功,赏黄金百两。他若是不愿意要,就让他给公主买点东西吧。”
内侍领旨退下后,皇帝拿起那盏“昭君出塞”的走马灯。烛火转动时,他忽然看见灯架内侧刻着的小字——是永宁的笔迹,写着“春至矣”。
窗外的梅林枝头,不知何时冒出了一颗小小的绿芽,正迎着春光,怯生生地舒展着。原来这宫墙里,不是容不下花,是花要自己挣开冻土,才能等到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