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元年的倒春寒里,嘉贵人一盏滚烫的燕窝泼在梅香脸上。
“贱婢!存心想烫死龙胎不成?”
三日后,梅香用一根白绫把自己挂在了御花园最偏僻的老梅树上。
皇后富察氏捻着佛珠踏入嘉贵人寝殿时,贵妃高氏正冷笑着将一叠供词按在案头。
雪片从雕花长窗的缝隙钻进来,落在梅香僵硬的指尖上。
那里还死死攥着一小簇枯败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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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元年的春,来得格外迟。二月早该消融的寒气,依旧凝在紫禁城朱红的宫墙与琉璃瓦上,渗入骨髓。一场夜雪无声覆下,黎明时分,偌大的宫城银装素裹,肃杀得听不见一声鸟鸣。唯有几株老梅,在御花园最僻静的角落里,于这彻骨严寒中,挣扎着吐出几点残红,幽香被凛冽的风卷得细碎,若有似无。
长春宫东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窗外的严寒。富察皇后刚刚理完晨省的事务,此刻正跪在小小的佛龛前。檀香袅袅,萦绕着她沉静如水的眉眼。她双手合十,指尖捻着一串温润的紫檀佛珠,低声诵着经文,晨光透过茜纱窗棂,柔和地映着她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素色锦袍,端庄而内敛。她是这六宫之主,是皇帝亲封的皇后,亦是这森严宫规最沉稳的基石。
帘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她贴身的掌事宫女素心。素心神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屏息侍立一旁,直到皇后诵完一段经文,缓缓睁开眼。
“主子,”素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寒气,“出事了。御花园西北角,梅林那边……守夜的老太监发现,宫女梅香……吊死在了一棵老梅树上。”
佛珠捻动的指尖,骤然一顿。富察皇后抬眸,眼底一片深潭般的宁静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几圈微澜。“梅香?哪个宫里的?”她问,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是……启祥宫,嘉贵人跟前伺候茶水的。”素心的声音更低了些。
启祥宫。嘉贵人。富察皇后心中了然。这位金玉妍贵人,出身虽非满洲著姓大族,却因怀上了皇帝登基后的头一个龙胎——太医已隐约透出是位小阿哥的喜讯——而风头正劲,连带着整个启祥宫的下人,走路都带着几分轻飘的得意。
“何时的事?怎么死的?”皇后起身,素心连忙上前搀扶。
“估摸是昨儿夜里,或是今儿凌晨。老太监发现时,人都硬了……”素心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忍,“就……挂在树上,穿着单衣,冻得……脸上、脖子上……还有前几日的烫伤没消……”
富察皇后的目光落在窗外檐下凝结的冰凌上,尖锐,冰冷。她没再问那烫伤是如何来的。这深宫之中,一个卑微宫女因伺候不周被主子责罚,如同蝼蚁被碾过,连声响都未必能传出宫墙。只是这“不周”,竟要用一条命来填。
“传本宫的话,”皇后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比檐下的冰凌更冷,“即刻着人将尸身挪下来,寻个避人的地方安置。此事,不许声张,尤其……别惊动了启祥宫那位有孕的主子。违者,杖毙。”
“嗻。”素心肃然领命,匆匆退下。
富察皇后重新捻动佛珠,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启祥宫的方向,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沉沉的倦意与洞悉世情的冰凉。这后宫,平静的水面下,从未真正安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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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懿旨的余音尚在冰冷的宫墙间回荡,另一股强势的气息已迅疾地卷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启祥宫侧殿,嘉贵人金玉妍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贵妃榻上,小腹的隆起已颇为明显。一个宫女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染着蔻丹,另一个跪在榻前,轻轻捶着腿。金玉妍微阖着眼,享受着这片刻的慵懒与尊荣。前几日因一碗燕窝稍烫了些便责打梅香的小小不快,早已被她抛在脑后。一个低贱宫女的脸,如何能与她腹中龙胎的金贵相比?
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裹挟着外间的寒气,也裹挟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凌厉气势。殿内温暖的气息瞬间被撕裂。
金玉妍不悦地蹙眉,正要呵斥,抬眼看清来人,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迅速堆起一丝略显僵硬的笑意:“贵妃娘娘?您怎么得空……”
来人正是贵妃高氏。她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缂丝旗装,外罩一件玄狐皮出锋的坎肩,发髻高绾,正中一支赤金点翠镶红宝的大凤钗流光溢彩,映得她本就明艳张扬的脸庞更是咄咄逼人。她身后跟着两名心腹太监,面无表情,眼神锐利。
高贵妃并未理会金玉妍的客套,凤目一扫,凌厉的目光便落在了角落里一个瑟缩着、脸色惨白如纸的小宫女身上——那是与梅香同屋的小宫女春桃。
“给贵妃娘娘请安!”殿内宫人慌忙跪了一地。
高贵妃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姿态傲然。她也不看金玉妍,只朝身后一个太监微一颔首。那太监立刻上前一步,对着地上的春桃冷声道:“抬起头来!贵妃娘娘有话问你!昨夜丑时三刻,你可见到梅香离开屋子?她出去时,可曾说过什么?神色如何?”
春桃吓得浑身筛糠般抖起来,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语无伦次:“奴……奴婢……奴婢睡得沉……没……没留意……”
“没留意?”高贵妃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启祥宫伺候的人,竟如此懈怠?还是说……”她眼风如刀,终于瞥向榻上脸色微变的金玉妍,“嘉贵人御下,过于‘宽厚’了?”
金玉妍心头一跳,手不自觉地护住了小腹,强笑道:“贵妃娘娘言重了,这些奴才……”
“本宫看,是有些人恃宠而骄,忘了宫规森严,更忘了手上沾了人命,会遭报应!”高贵妃截断她的话,猛地一拍身边紫檀小几,几上的茶盏“哐啷”一跳,吓得殿内众人噤若寒蝉。她身后的另一名太监立刻将一叠墨迹未干的纸张呈上。
“嘉贵人,”高贵妃将那叠纸往金玉妍面前的矮几上重重一按,红宝石护甲敲在纸面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这是梅香同屋几个宫女的供词,还有御花园巡夜太监的口供。你前几日责打梅香,遍体鳞伤,人尽皆知!昨夜她出门前,曾对着你正殿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这贱婢分明是心怀怨怼,以死构陷主子,妄图搅乱宫闱!”
“构陷”二字,高贵妃咬得极重。金玉妍看着那叠供词,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她瞬间明白了高贵妃的来意——不是查问,是堵嘴!是要用“构陷主子”的罪名,将梅香的死牢牢钉在耻辱柱上,同时,也将她金玉妍推到一个更危险的境地!这哪里是帮她,分明是借刀杀人,还要把刀柄擦得锃亮递到她手里!
“贵妃娘娘明鉴!”金玉妍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惊惶和愤怒,“那贱婢自己想不开寻死,怎能怪到嫔妾头上?嫔妾怀着龙裔……”
“正因为你怀着龙裔!”高贵妃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凤钗上的流苏剧烈晃动,“才更要谨言慎行,约束宫人!一个宫女在你宫里不明不白地吊死了,传出去,外面会怎么说?御史台那些言官的折子,是参你苛待下人,还是疑你心虚灭口?皇上和皇太后的脸面,往哪里搁?你这龙胎,还想要安稳吗?”她字字诛心,句句都打在金玉妍最恐惧的七寸上。
金玉妍像是被抽去了筋骨,瘫软在榻上,护着小腹的手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锦缎里,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后怕。高贵妃的话,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心窝。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清越的通传声:“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滞。高贵妃凌厉的眉眼微微一蹙,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稍稍收敛了几分。金玉妍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想下榻行礼。
皇后富察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锦袍,外罩一件石青色暗纹斗篷,发髻间只簪着一支素银扁方。她迈步进来,步履沉稳,仿佛只是寻常探视。然而她周身那股沉静而厚重的威仪,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躁动与戾气。她身后只跟着素心一人,安静得如同影子。
“都起来吧。”富察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跪了一地的宫人,最后落在高贵妃和金玉妍身上,“妹妹们也都在。看来本宫来得,倒是不巧了?”她语气温和,听不出半分责备。
高贵妃嘴角扯出一抹笑,微微屈膝:“给皇后娘娘请安。臣妾也是刚得了信儿,说嘉妹妹宫里出了点岔子,怕她年轻,怀着身子再受了惊吓,特意过来看看。”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金玉妍。
金玉妍忙不迭地行礼,声音带着哭腔:“皇后娘娘……嫔妾……嫔妾实在是……”
“好了,”富察皇后抬手虚扶了她一下,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礼,也莫要惊慌。天大的事,自有宫规,自有本宫和贵妃为你做主。”
她走到主位坐下,目光这才落在那叠被高贵妃按在矮几上的供词上,却并未拿起翻看,只是淡淡地问:“梅香的尸身,本宫已命人安置妥当了。一个宫女的生死,原不是什么大事。”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让金玉妍和高贵妃的心同时一紧,“只是这死的地方,死的时机……就不免引人揣测了。”
她抬眼看向金玉妍,眼神温和,却仿佛能穿透人心:“嘉贵人,你伺候皇上,怀有龙裔,乃是天大的福分。这福分,更要靠自身的德行来护持。苛待宫人,惹出人命,传到前朝,御史们参你一本‘恃宠而骄、德行有亏’,你当如何自处?你腹中的龙裔,又将置于何地?”
金玉妍浑身一颤,冷汗涔涔而下,腿一软,几乎要跪倒:“皇后娘娘明鉴!嫔妾……嫔妾只是一时气急……”
“一时气急?”富察皇后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带着沉沉的重量,“在这紫禁城里,主子的一时气急,落到奴才身上,便是灭顶之灾。梅香之死,无论是否‘构陷’,皆因你责罚过重而起,这是板上钉钉的因由。你可知错?”
金玉妍哪里还敢辩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嫔妾知错!嫔妾糊涂!求皇后娘娘开恩!求皇后娘娘护佑嫔妾和腹中孩儿!”
富察皇后看着她,沉默了片刻。这沉默,让整个启祥宫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高贵妃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