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梅香惨死的消息,像一道裹着冰碴的毒鞭,狠狠抽碎了魏嬿婉仅有的一点念想。那封辗转递出宫墙、字字泣血的绝笔信,被族人如同捧着烫手的烙铁,只草草扫了一眼,便嫌恶地丢在地上,唯恐沾染了这“秽气”与“晦气”。
“贱婢自寻死路,还连累家族清名!”族长的脸在昏暗的祠堂烛光下扭曲着,声音尖利刺耳,“我魏家世代清白,岂容这等污糟事沾身?滚出去!即刻滚出魏家大门,生死再不相干!”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魏嬿婉抱着一个小小的、空荡荡的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和姐姐临入宫前偷偷塞给她的一支磨秃了尖的梅花银簪。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门内残存的暖意和那点微薄的亲情。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般割在她单薄的衣衫上,瞬间便湿透了肩头。她孤零零地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风雪里,脚下的积雪发出令人心碎的咯吱声。天地茫茫,仿佛只剩下她一个。
姐姐没了,家也没了。胸腔里空得发疼,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冰冷。她抬起头,风雪迷蒙了视线,却似乎能穿透这无边的黑夜,遥遥望见那座巍峨森严、吞噬了姐姐性命的紫禁城。巨大的城楼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恨意,就在这灭顶的寒冷与绝望中,如同冰层下悄然滋生的毒藤,无声地、却无比坚韧地缠绕住了她整个心脏。每一根藤蔓上都刻着两个名字:金玉妍,素心。姐姐信中那被滚烫燕窝泼面、被肆意凌辱打骂、最后含恨悬梁的惨状,字字泣血,日夜灼烧着她的魂魄。那个高高在上的嘉贵人,那个皇后身边看似沉稳却递出致命绳索的掌事宫女……她们,必须付出代价!
活下去,进那座城!这念头成了支撑她在这冰天雪地里不倒下的唯一支柱。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她也要爬进去,爬上去!姐姐的冤魂,在宫墙深处等着她。
***
紫禁城的红墙金瓦,在春日温煦的阳光下,敛去了几分冬日的肃杀,却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严。魏嬿婉凭借着一股不输男子的倔强和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几乎被遗忘的刺绣本事,几经辗转波折,终于在一个微凉的清晨,踏着薄薄的晨雾,低头走进了这座吞噬了姐姐、也将改变她一生的牢笼与战场。
她被分派到最不起眼的针工局角落,终日与冰冷的针线、繁复的绣架为伍。纤细的手指很快被磨出薄茧,甚至被扎得伤痕累累。但她从不叫苦,只是沉默地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去绣好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她的绣品,针脚细密匀称得惊人,配色雅致脱俗,在一众宫女中渐渐显出了不同。这份沉默的勤勉与难掩的天分,如同一块被尘土暂时掩盖的美玉,终究还是透出了温润的光。
一日午后,皇后宫里的掌事宫女素心亲自来针工局挑选一批新制的春衫绣样。针工局的管事嬷嬷忙不迭地将最好的几幅呈上。素心目光挑剔地掠过,指尖划过光滑的缎面,眉头微蹙,似乎都不甚满意。就在嬷嬷暗自焦急时,素心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角落一张小小的绣绷上。
那是一幅尚未完成的《蝶恋花》。深碧的枝叶舒展,托着一朵半开的、粉白相间的玉兰。花瓣轻薄得仿佛能透光,脉络清晰,一只小小的黄蝶停在花蕊旁,翅膀的纹理纤毫毕现,透着一股灵动的生气。配色清雅,意境恬淡,与宫中常见的繁复浓艳截然不同。
“这……是谁绣的?”素心难得地多看了两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管事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忙道:“回素心姑姑,是那个新来的丫头,叫魏嬿婉的。”她招手,“嬿婉,快过来!”
魏嬿婉放下针线,低着头快步上前,依规矩深深福下:“奴婢魏嬿婉,给姑姑请安。”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新宫女的怯懦,脊背却挺得笔直。
素心没有立刻叫她起身,目光在她低垂的发顶停留了片刻,又落回那幅绣品上。她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细腻的针脚,指尖传来缎面特有的冰凉顺滑。这绣工……确实罕见。她抬眼,审视着眼前这个瘦削却透着一股子韧劲的少女。“抬起头来。”
魏嬿婉缓缓抬头。那是一张清丽却过分苍白的脸,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几分梅香当年的影子,只是那双眼睛,沉静得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女,里面仿佛沉淀了太多东西,深不见底。素心心头猛地一跳!这张脸……这眉眼……像!太像了!像那个被她亲手递了“体面”、最终吊死在梅树上的梅香!
一个卑贱宫女的妹妹……竟然也入了宫?还偏偏有这一手惹眼的绣活?素心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警惕和难以言喻的厌恶。她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绣得不错。皇后娘娘近来喜欢些清雅别致的花样,这幅……便呈上去给娘娘瞧瞧吧。”她示意身后的宫女收好绣绷,不再看魏嬿婉一眼,转身离去。
魏嬿婉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素心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才慢慢直起身。她垂在身侧的手,在宽大的宫女袍袖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刚才素心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震惊和厌恶,像针一样刺进了她的心里。就是这个人!姐姐信中那个在皇后面前递了“体面”、实则将她推入绝境的素心姑姑!
那幅《蝶恋花》最终被送到了皇后富察氏的案头。皇后捻着佛珠的手指在那只栩栩如生的小黄蝶上停留了许久,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欣赏。“这针线心思,倒有几分天然意趣,不俗。”她轻声赞了一句,随口吩咐,“既是针工局的,便调到长春宫来,做些精细活计吧。”
皇后一句轻描淡写的“调来”,对魏嬿婉而言,却是踏入了风暴的中心。她离开了针工局那个相对平静的角落,被安置在长春宫后殿一处僻静的回廊下,专司为皇后绣制一些贴身的小件——香囊、帕子、抹额之类。这位置看似靠近了权力中心,实则如履薄冰。长春宫是皇后的寝宫,规矩森严,一举一动都落在无数双眼睛里。而她,更是落在了素心那双冰冷审视、带着深深戒备和厌恶的眼睛之下。
素心几乎不让她有在皇后面前露脸的机会。所有需要呈给皇后的绣品,都必须经由素心之手。魏嬿婉埋头绣好的东西,常常被素心以“颜色不够鲜亮”、“针脚略有疏漏”、“样式过于素净”等理由挑剔一番,有时甚至直接搁置不用。若有其他宫女试图接近魏嬿婉,素心只需一个冷淡的眼神,便能将人远远支开。魏嬿婉在长春宫的日子,如同被罩进了一个无形的、冰冷的琉璃罩子,看得见外面的光景,却触碰不到一丝暖意,还要时刻承受着来自罩子顶端那道目光的寒意。
她沉默地忍受着,像一株在石缝里艰难生长的野草。她知道,素心在防备她,甚至……在恨她。恨她这张脸,恨她这个梅香妹妹的存在,时刻提醒着那桩被强行掩盖的血案。这恨意,就是她的机会。她需要等待。
***
启祥宫。嘉贵人金玉妍自梅香之事后,在皇后和高贵妃的双重压制下,着实安分了好一阵子。腹中的龙胎是她最大的依仗,也是她最大的软肋。那夜皇后平静话语下隐含的警告,高贵妃字字诛心的威胁,都让她心有余悸,轻易不敢再惹事端。只是这深宫寂寥,孕中更是心浮气躁,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戾气,如同埋在灰烬下的火星,只需一点风,便能复燃。
这风,便是素心有意无意递过来的消息。
一次宫人例行的回禀后,素心并未立刻退下,而是状似闲聊般低声道:“说起来,长春宫新调来一个针线上的丫头,绣活倒真是拔尖儿,娘娘都夸了几句。只是……”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奴婢瞧着,那丫头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像从前启祥宫那个没福气的梅香。唉,也是可怜,听说就是那梅香的亲妹子。”
“梅香的妹子?”金玉妍正懒懒地抚着隆起的小腹,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疑与厌恶,“她也配入宫?还进了长春宫?”那个贱婢的名字,是她最不愿提起的噩梦。姐姐死了,妹妹又来了?一股邪火腾地窜了上来。
“可不是么。”素心垂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皇后娘娘心善,念她手艺好,便留在身边做些小活计。只是奴婢这心里……总有些不安稳。毕竟是那样的出身,又带着怨气,万一在娘娘跟前说些什么不该说的,或是冲撞了娘娘的凤体……”她恰到好处地停住,留下无尽的暗示。
金玉妍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不安稳?何止是不安稳!那丫头进了长春宫,离皇后那么近!万一她知道了什么,在皇后面前哭诉……皇后虽然那日保下了她,可那眼神里的冰凉和洞悉,让她想起来就后背发寒!不行!绝对不能留这个隐患!一丝阴鸷的狠厉在金玉妍眼中凝聚。素心姑姑……这是在递刀啊。
“多谢姑姑提醒。”金玉妍扯出一个冰冷的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本宫……知道了。”
一个由厌恶与恐惧催生的毒计,在无声的默契中悄然成形。
***
暮春时节,宫中开始筹备浴佛节。皇后富察氏每年此时都会亲手抄录一份《心经》供奉于佛前,祈求国泰民安,后宫安宁。今年亦不例外。抄经用的是一套珍贵的澄心堂纸,配着特制的松烟墨,墨色乌润,历久弥新。抄好的经文,需用明黄贡缎装裱,再放入特制的紫檀木匣中,以示虔诚。
这装裱贡缎的差事,因皇后一句“要最稳妥的人”,最终落在了魏嬿婉头上。素心亲自将那卷抄写工整、墨迹已干的《心经》和一匹崭新的明黄贡缎交到她手里,语气是一贯的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娘娘的经,最是紧要。这贡缎金贵,裁剪装裱务必仔细,一丝褶皱、一点污迹都不能有。你手巧,用心做,莫要辜负了娘娘的信任。”她甚至罕见地拍了拍魏嬿婉的肩膀。
魏嬿婉心头警铃大作。素心反常的“温和”比平日的冷眼更让她毛骨悚然。她双手接过经卷和贡缎,沉甸甸的,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奴婢遵命,定当万分小心。”她垂首应道,声音平稳,后背却已渗出冷汗。
她将自己关在后殿最角落那间光线昏暗、仅容一桌一椅的小耳房里。门窗紧闭,唯恐有一丝风吹进来。她将贡缎在桌上细细铺开,用光滑的玉尺压平,再用最锋利的银剪,屏住呼吸,沿着提前画好的细线裁剪。每一刀都小心翼翼,唯恐裁偏一丝。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她甚至不敢抬手去擦,生怕一个不稳带倒了什么。
然而,千防万防,终究防不住那来自暗处的毒手。
就在她裁剪完毕,拿起那卷珍贵的《心经》,准备将其平平整整地安放在贡缎上,进行最后一道工序时——指尖触碰到经卷的刹那,一股极其滑腻、带着刺鼻腥气的触感瞬间传来!
魏嬿婉浑身一僵,猛地低头看去。只见那原本光洁如玉的澄心堂纸上,靠近卷轴末端、一个极易被忽略的角落,赫然印着几个极其清晰、乌黑油亮的指印!那指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粘腻感,散发出淡淡的、类似鱼腥混合着油污的怪味!墨迹边缘,甚至有些晕染开的迹象!
嗡的一声!魏嬿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卷沉重的经书。完了!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瞬间,耳房的门被猛地推开!素心带着两个身材粗壮的嬷嬷,如同早已等候多时的捕食者,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刺眼的光线涌入,清晰地照亮了魏嬿婉惨白如纸的脸,和她手中那卷沾着污黑指印的《心经》,以及那匹裁剪好、尚未来得及使用的明黄贡缎。
“大胆!”素心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破死寂,“魏嬿婉!你竟敢如此亵渎皇后娘娘手抄佛经!用你这等腌臜污秽之手玷污圣物!你该当何罪!”
她的目光精准地钉在那几个刺目的油指印上,脸上充满了“震惊”和“痛心疾首”,仿佛这污迹是她平生所见最不可饶恕的罪行。
“不!不是我!姑姑!这经卷我拿到时……”魏嬿婉猛地抬头,急声辩解,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颤抖破碎。
“住口!”素心厉声打断她,眼中再无半分平日的伪装,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杀意和一种大功告成的快意,“人赃并获,还敢狡辩?这澄心堂纸何等金贵?这松烟墨何等难得?除了你这双刚刚裁剪过贡缎、不知沾了什么污物的贱手,还能是谁?莫非你想说是皇后娘娘自己弄脏的不成?!”这罪名扣得又狠又准,直接封死了她所有辩白的可能。
她身后的两个嬷嬷如同饿虎扑食,一左一右狠狠钳制住魏嬿婉瘦弱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那卷被视为罪证的《心经》被粗暴地夺走,捧在素心手中,成了无可辩驳的铁证。
“拖下去!”素心看也不看魏嬿婉绝望的眼睛,声音冷酷决绝,“关进慎刑司暗牢!待禀明皇后娘娘,再行发落!这等亵渎神明、祸乱宫闱的贱婢,万死难赎其罪!”
“姑姑!冤枉!我是冤枉的!”魏嬿婉拼命挣扎嘶喊,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恐惧与滔天的恨意。她看到了素心眼底深处那抹一闪而过的、属于嘉贵人金玉妍的阴毒笑意!她明白了!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绝杀!从素心递刀,到金玉妍暗中下手,环环相扣,要置她于死地!
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毫不留情地拖拽着她,像拖一条破麻袋,将她拖离那间充满油污陷阱的小屋。冰冷粗糙的地面摩擦着她的身体,腿脚在门槛上重重磕了一下,钻心的疼。她最后看到的,是素心站在门口逆光中的剪影,如同索命的恶鬼,手中紧握着那卷被玷污的经文,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长春宫肃穆的回廊里,只剩下魏嬿婉绝望凄厉的哭喊声在回荡,很快也被深宫厚重的墙壁吞噬殆尽,仿佛从未响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