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瑾从不是个记仇的人,外人的话她分毫不往心里去。
所以她当晚就派了俩个小鬼去给白兴言吹枕头风。
是真的枕头风,一左一右躺他身边吹气。
白兴言因白日之事本就睡得不大安稳,难得宿在自己院子里。
夜半,白兴言裹着厚厚棉被却仍旧感受不到暖意,似乎有人在他身侧摆上了满满的冰。
越来越冷。
他拉起棉被遮住脖子,突然一激灵,冷气的来源貌似就在他颈侧。
咽了咽口水,他慢吞吞的扭头,一道黑色虚影僵硬的躺在他身侧。
没有起伏,没有气息,没有温度。
一声尖叫被摁死在喉咙里,他瞪大了眼睛转向另一侧,也就是床的外侧,一只手准备去扒床沿。
毫无防备的,摸上冰冷的胸口,他又是一惊,如出一辙的黑影挤在他右侧,平躺着。
白兴言老实躺好,闭上眼默念,“都是幻觉都是幻觉。”
两个男鬼眼睛悄眯眯撑开一条缝,见他如此上道,血红的眸子闪过一丝兴奋,趴到枕头边就是干。
“白兴言,你害得我们母女好苦,初时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我头脑发昏,被你的甜言蜜语哄的团团转。孰料母国变故,兄长被废,你恐遭牵连,将我逐下堂,苛待亲女,若苍天有眼,你这般的人怎配平步青云,顺遂余生。”淳于蓝仍旧是死时那身缟素,仍旧散发着一国郡主与生俱来的傲气。
他因着这股子傲气娶了她,后又因其而厌弃了她。
记忆中她的容貌从未变过,翩若惊鸿,仪态万方。
她于阶前福身向他行了一礼,漾起此生最后一抹笑,哀凄悲艳。
“本宫在此预祝郡马此后道尽途穷,一落千丈,恶疾缠身,骨肉离心。”
血,刺目的鲜红洒满了罗柱朱阶,她的诅咒至今仍悬在他心头,三更天时,他每每夜不能寐,怕她前来索命。
白兴言惊心,身侧的虚影好像是他的一场梦境,发丝上复又出现的白霜与被褥的冷硬无不昭示着:
那不是梦,他身边绝对有邪祟作祟。
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红瑾白日的话,红瑾会相术,可满朝文武不止她一人会。
钦天监选拔的条件也不止会勘天象,擅相术也成为考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要控告,无人能替他作证,红瑾连放狠话都是笑着的。
传出去众人说不定反过来认为他栽赃陷害。
白兴言终于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自食恶果。
活该!
红瑾翌日翘着二郎腿听小鬼们的转述,满意地点点头,钦天监实行轮班制,现在钦天监只有五六个官员尚在。
她倒霉,日日得来。
听完趣事,她变换了姿势,两只腿搭在书案上,悠闲的烤着火。
飘在书案上的小鬼化作一团黑雾隐入地底,现出一桌子的文书。
随意拿起一本,下定决心今日批完三十本。
“柳县李家村李自宁走失母猪一头,望大人帮找回。”
下一本。
“汶县锦江村柳树开出梨花,村民皆惊骇不已,恐为妖邪作祟,望大人派能人前来查看。”
“清远县......”
算了,三本都够呛。
将文书摔回书堆里,红瑾靠在椅背上无神望天。
这根柱子不错,适合挂绳荡秋千。
不过吊死鬼有点丑,不可行。
红瑾咬着嘴唇,忽觉嘴唇干裂,饮了一口冷掉的茶。
“叩叩叩。”书房的门被敲响,五官灵台郎松残阙幸灾乐祸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钦天监正门外有个男子自称是您的外室,说是要您迎他回府呢。”
“咳咳咳...”红瑾一口浓茶卡在嗓子眼,茶杯磕在桌沿,猛咳几声,脸到脖子根都红了。
她撑着书案起身开门,松残阙扒着门缝,眼睛都看不见了。
“怎么回事。”松残阙退后一大步,盯着她涨红的脸,疑惑的问,“这是羞得脸都红了?”
红瑾:“耳聋还是有病。”
松残阙老实点头,“其实都有点。”
“滚吧。”
“长什么样。”红瑾大步流星,松残阙跟在后边险些追不上。
“罗衣飘飘,眸若秋水,唇红齿白,如出水芙蓉般清秀俊美。”松残阙啧啧赞叹她的桃花运。
听了老半天,红瑾听不明白了,“你说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不用他回答,红瑾已经看到了。
往日有些荒凉的长诀大街四周围满了过路人,红瑾还隐隐看见了朝中某些官员的马车混在其中。
一身锦衣,披着雪白的斗篷,巴掌大的脸,嘴唇冻得有些白,眸中隐隐泛着水光,长长的睫毛粘着雪粒,立于风雪中。
周围人议论纷纷,中间人不吵不闹。
红瑾倒吸一口凉气,眯着眼仔细瞄了两眼。
这人同君慕息眉眼间有三四分相似,这是趁着正主不在,狂送周边?
见红瑾出来了,周围的人散了一些,仍不少好事者怂恿那名男子(?)上前。
付玉瞧着矜贵清冷的红瑾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心中原本十分不满意转为十分满意。
他猛扑上前欲抱住她的腿,眼泪将落不落,披风松开,不经意的露出衣衫凌乱的内里和腰带束着的纤细的腰肢。
揽西洲卖给他的消息中曾言,“女官红瑾,好美人,尤爱细腰。”
他不知道的是,这条要价五百两银子的消息根据是君慕息。
原本应是:“女官红瑾,好礼王。”
他洋洋自得,自以为拿捏红瑾信手拈来,实则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碰着。怔愣地抬眼,结果那厮眨眼间闪到后面,甚至顺手抓了另一个绿袍官员来拦着他。
“大人,您当初在万花楼赎下奴家,信誓旦旦说要给奴家一个家,却玩腻了后把奴家随手抛弃,奴家寻遍您的踪迹,幸得贵人相助,今日找到这儿来。”他仍不死心,泪眼朦胧,“求求您,要了奴家,奴家愿意嫁给大人,哪怕是低贱的通房。”
叽里咕噜一大堆。
红瑾微微偏头,不着痕迹的扫过他的腰肢,眉头微蹙,“你说你是万花楼的人,某夜被我赎了身?”
付玉跪在台阶上,雪白的衣裳染上污渍,看起来“
可怜极了。
若非那人是红瑾,周遭的人都要信了。
付玉又淌下几滴泪,额头在石砖上磕了几下,顿时青紫一片。
“你是哪位花主坊下的。”红瑾点点头,心中有了成算。
“回大人,奴家是日及花主坊下的。”付玉抬头,将惨兮兮的脸完全露在红瑾眼前。
烦躁,红瑾看着那张神似的脸,十分想踹上去。
他不该是这样的,不该的。
“那你仔细说说,本官哪月哪日哪个时辰去的佛桑坊,哪位东家签的的放奴文书,哪位大人批的聘奴文书,可有谁能为你作证。”红瑾冷漠的看着他,浅色的瞳仁无甚情绪。
放奴文书,聘奴文书?
那位大人从未同他讲过这些事,付玉紧盯着红瑾的眼睛,意图看出些什么,可是没有,连他意料中的轻蔑,嘲讽都一丝一毫未曾显露。
付玉慌了,一连串始料未及的事让他慌了心神,他勉强定了定心神,干巴巴的开口,“九月廿六戌时左右,放奴文书是花副东家签的。”
见红瑾眼尾逐渐有了弧度,他越发安定,自信起来,“至于放奴文书,批准的许大人已告老还乡了。”
他垂头,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果不其然听见周围人纷杂的议论声。
蠢货。
红瑾摇了摇头,道:“错了。”
付玉笑容僵在脸上,无措的抬眼,茫然的看着她,“大人这是何意。”
她确实去了佛桑坊,放奴文书他们一编就有,京兆尹的却有位许大人已乞了骸骨。
可是...
“你是罗夜人吧。”红瑾笑了,眉眼生动起来。
付玉强颜欢笑,“大人何必说笑,奴家是正儿八经的东秦人。”
“你腰上绣的是石榴花纹吧,东秦没有多少人家会用。”通常都是石榴纹,寓意多子多福,只有罗夜那边会绣上满枝的石榴花。
“据本官所知,日及花主便是异国人,具体哪一国,本官便不知了。”红瑾掐了掐指尖,果不其然有些许湿润。
“光凭这两点何以证得奴家是罗夜人,石榴花纹在万花楼中不算稀奇,和日及花主更是无半点关系。”
付玉还是有些本市的,如此情况下还能找到突破口。
“东秦压根儿没那劳什子的聘奴文书,一个奴婢,要了就要了,哪儿来那么多繁复的程序。”周遭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
“我说这位卖的,你编也不编一个可信度高一点的借口,红大人想要的话,那么多世家公子等着入她的后院,还排得上你。”一位大娘挎着菜篮,她就住在长诀大街,这些日子看着红瑾每日卯时来申时归,是半点不信付玉的话的。
完了,一切都完了。
“你骗我。”事到如今,付玉也不装了,他瞪圆眼珠子,眼白充血。
“兵不厌诈。”红瑾垂眸看着颓败的他,那三分相似都被抹去了,总觉得顺眼多了。
松残阙派了守卫堵了付玉的嘴,嘱咐他们以异国奸细的由头送去阎王殿,但莫要用太重的刑罚。
原因无他,罗夜那位派来试探她的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