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衙的殓房里,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混着河泥的腥腐,在闷热的夏夜发酵成令人作呕的气息。沈砚舟戴着白布手套,指尖刚触到浮尸脊背那方朱印,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不是衙役的皂靴,而是带着铁掌的皮靴,踩在青石板上“笃笃”作响,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沈大人查得如何?”漕厉风的声音裹着河腥气闯进来,他没穿斗篷,露出左臂盘着的蛇形纹身,纹身的鳞片处还沾着未干的水渍。他瞥了眼尸身,喉结动了动,“这是老马头,当年跟着我在运河里摸爬滚打的弟兄,专管‘过闸’的活计。”
沈砚舟直起身,目光扫过浮尸狰狞的死状:死者双目圆睁,眼球突出如铜铃,脖颈处有圈青紫色的指痕,指节间距极窄,像是被孩童的手攥住;而脊背那方“阴账”朱印,字迹歪斜,墨色发乌,细看竟能发现印泥里混着细碎的贝壳粉末——那是海盐特有的痕迹。
“漕帮主来得正好。”沈砚舟摘下手套,扔在铜盆里,溅起的水花映出他眼底的冷光,“本官正想问,这‘阴账’究竟记了些什么?为何死者会被拖入漩涡,又为何偏偏是漕帮旧人?”
漕厉风往殓房角落的长凳上一坐,从怀里摸出个锡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淌进衣领,浸湿了纹身的蛇眼。“二十年前,运河里没规矩,各帮各派抢码头、凿商船是常事。我漕帮能有今天,手上确实沾过血。”他抹了把嘴,声音沉得像船锚落地,“这‘阴账’,就是当年死去的冤魂名录,是我漕帮欠的债。”
沈砚舟心头一震。他原以为“阴账”是漕帮用来威胁对手的幌子,没想到竟是真的血债记录。
“但这笔债,轮不到旁人来讨。”漕厉风突然拍案而起,锡酒壶砸在地上,滚出老远,“老马头昨晚守闸时还跟我念叨,说他孙子下月要娶媳妇,要我赏两匹好布做喜服。盐崇光那杂碎,竟连快入土的老人都不放过!”
“盐崇光?”沈砚舟捕捉到关键信息,“漕帮主是说,这些命案是盐家所为?”
“除了他还能有谁?”漕厉风冷笑,“他雇了批海盗,扮成‘水猴子’在夜里杀人。那些海盗常年在海上漂,身上带着海盐味,手心里还有握船桨磨出的厚茧——沈大人不妨看看死者的指痕,是不是比常人窄半分?那是海盗戴了特制的铁爪套留下的。”
沈砚舟俯身细看,果然发现指痕边缘有细密的锯齿状压痕,与寻常人手型不同。他想起昨夜盐崇光那艘乌篷船,想起那坛突兀的女儿红,心头的疑云渐渐清晰——盐家与漕帮积怨已久,借海盗之手屠戮漕帮旧人,既能报私仇,又能搅乱漕运,说不定还想把脏水泼给漕帮,坐收渔利。
“沈大人若不信,今夜可去‘望江门’看看。”漕厉风重新坐下,语气缓和了几分,“我已让老三在那儿等着,盐崇光的人今晚要对他下手。到时候是真是假,大人亲眼瞧见便知。”
三更的梆子声敲过,望江门的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残灯在风里摇晃,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沈砚舟躲在栈桥下的阴影里,看着漕帮的老三——一个瘸腿的老汉,正坐在石阶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水面突然泛起一阵细碎的涟漪,涟漪中心浮出个青黑色的影子,浑身覆着湿漉漉的绿毛,手臂细长,指尖闪着寒光,正是传闻中的“水猴子”。它悄无声息地游到岸边,爪子搭上石阶,发出“咔哒”的轻响。
老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旱烟锅掉在地上。他刚要呼救,“水猴子”突然暴起,利爪直扑他的面门。就在这时,暗处突然射出几支弩箭,却被“水猴子”灵活避开,它转身就要扎进水里,沈砚舟却从阴影里冲了出来,手里握着从衙役那借来的腰刀。
“哪里跑!”他大喝一声,刀光劈向“水猴子”的后背。那怪物吃痛,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声音却不像野兽,倒像人被掐住喉咙的惨嚎。它转身扑向沈砚舟,绿毛下露出的脖颈处,赫然有块被海盐侵蚀出的淡红色胎记。
“是海盗!”沈砚舟心头一凛,挥刀格挡。就在这时,漕厉风带着几个漕帮汉子从暗处冲出,手里的鱼叉精准地叉住了“水猴子”的腿。那怪物挣扎着扯掉头上的假毛,露出张布满刀疤的脸,嘴里还骂着带海腥味的粗话。
“沈大人看清了?”漕厉风踩住海盗的胸口,声音里带着快意,“这就是盐崇光养的‘水猴子’。”
沈砚舟看着被捆结实的海盗,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老三,眉头却皱得更紧。盐崇光行事如此张扬,未免太过反常。他总觉得这背后还有更深的算计,像运河里的暗流,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掀翻大船。
就在这时,漕厉风的一个手下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漕厉风脸色骤变,猛地看向沈砚舟:“盐崇光的主力不在这儿!他带人去了‘陵王村’!”
“陵王村?”沈砚舟一愣,那是运河边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据说还保留着古老的“阴傩戏”习俗,与漕运、盐运都不相干,盐崇光去那儿做什么?
“糟了!他要抢‘傩面具’!”漕厉风顿足,“那面具是陵王村祖传的,据说能号令水里的‘东西’。当年我爹就是靠那面具,才镇住了运河里的水鬼,定下漕运的规矩。盐崇光抢了面具,是想彻底掌控运河!”
两人来不及多想,立刻带人往陵王村赶。夜色里,运河水面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是被血水染过。沈砚舟坐在漕帮的快船里,看着两岸飞速倒退的芦苇,突然明白盐崇光的真正目的——他要的不是搅乱漕运,而是取而代之。借海盗杀人只是幌子,抢傩面具才是关键。有了那面具,他就能像当年的漕帮一样,用诡异的手段垄断运河,甚至可能……威胁朝廷的漕粮运输。
快船驶近陵王村时,隐约听见村里传来锣鼓声,夹杂着凄厉的尖叫。沈砚舟与漕厉风弃船上岸,冲进村子一看,只见祠堂前的空地上,几个戴着傩面具的村民倒在血泊里,而盐崇光正举着一把匕首,逼一个老祭司交出个黑木匣子。
“盐崇光!你敢动陵王村的东西,我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漕厉风怒吼着冲上前。
盐崇光转身,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漕帮主来得正好,省得我再派人去请你。”他打开黑木匣子,里面放着个青铜面具,面具上刻着繁复的水纹,眼窝处镶嵌着两颗幽绿的夜明珠,在夜色里闪着鬼火般的光,“这‘阴傩面具’,本就该归有能者居之。从今天起,运河的规矩,由我说了算!”
沈砚舟看着那面具,突然想起古籍里的记载:陵王村的傩戏,本是为了安抚运河里的亡魂,面具上涂着特制的颜料,遇水会散发出吸引水族的气息。盐崇光抢面具,恐怕不只是为了“号令水里的东西”,更可能想用这面具,重演当年的“焚蛊之乱”,用邪术控制运河。
“盐崇光,你可知私藏禁术、屠戮村民是死罪?”沈砚舟拔出腰间的官印,声音在夜空中格外响亮,“本官现在就将你拿下,交由朝廷处置!”
盐崇光却笑得更欢了:“沈大人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你以为漕厉风是真心帮你?他的‘阴船’为何能悄无声息地行船?船底的磷光是什么?你去问问那些船工的家人,他们是不是都在二十年前的‘闸口惨案’里死光了?”
漕厉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沈砚舟心头剧震,猛地看向漕厉风。盐崇光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最后的疑团——阴船的诡异、船工的木讷、磷光的来源……难道都与那场旧案有关?
祠堂前的风突然变得阴冷,吹动着地上的血泊,在月光里蜿蜒成河。沈砚舟看着剑拔弩张的漕厉风与盐崇光,看着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傩面具,突然意识到,自己卷入的不仅是盐与漕的争斗,更是一场埋藏了二十年的阴谋。而这场阴谋的核心,或许就藏在陵王村的阴傩戏里,藏在漕帮阴船的秘密里,藏在每一个被河水淹没的真相里。
夜明珠的绿光映在三人脸上,明暗不定。运河的水依旧静静流淌,却像一头苏醒的巨兽,正张开嘴,等待着吞噬掉所有试图探寻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