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魂归位的那一刻,整座茶山都在轻轻震颤。那些暴走的小茶魂顺着藤蔓爬回母树,化作点点荧光融入新抽的嫩芽,泛紫的叶片褪去最后一丝诡异,染上温润的绿,像被晨露洗过的翡翠。母树的断根处涌出清冽的泉水,顺着裂缝蜿蜒而下,所过之处,枯萎的茶林重新抽出新枝,连空气中的尸香都被涤荡干净,只剩雨后茶叶的清苦。
茗香雾跪在祭台前,看着陶烬的陶俑身在藤蔓的拖拽下,一步步走向那座废弃的窑炉。陶土与青石板摩擦的声响沉闷而拖沓,像在为百年的执念敲下终章。当陶俑身坠入窑炉的瞬间,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似解脱,又似不甘——或许连这被执念困住的残魂,都在渴望一场彻底的焚烧。
窑火不知何时自己燃了起来,青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陶土,将那半张糊着黑泥的脸烧得通红。陶俑身渐渐软化、坍塌,最终化作一捧灰白色的灰烬,混在窑底的瓷片里,再分不清哪是陶土,哪是骨灰。只有几片未烧尽的碎瓷,在余烬里泛着微光,上面的奘铃符文还清晰可辨——那是纸氏镇魂符的变种,也是百工盟内部传递信号的暗记。
茗香雾用布包起碎瓷片,回到茶舍时,天已微亮。她找出张桑皮纸,将瓷片上的符文小心翼翼地拓下来。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符文的纹路渐渐清晰:外圈是铃形,内圈是交错的阴阳鱼,最中心藏着个极小的“盟”字。
“百工盟的水,果然比老茶经里写的还深。”她对着拓片轻轻叹息。瓷氏的阴窑术,纸氏的镇魂符,茗氏的茶魂祭,看似毫不相干,却被这枚符文串成了环。当年的分裂,恐怕也不是简单的争夺《浮世录》,更像一场被精心掩盖的内讧——谁是叛徒?谁在守护真正的盟规?这些疑问,像沉在茶水底的石子,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她将拓片折好,藏进《浮世录》残页的夹层里。母树重生后,残页上的字迹又淡了些,只剩下“草木有灵,百工归心”八个字,像是在预示着某种未尽的缘分。茗香雾把残页藏进茶舍的梁上,那里有个百年前的暗格,是族老特意留着藏秘物的。她知道,只要《浮世录》的名字还在,就永远会有人盯着这片茶山,但至少此刻,她守住了母树,守住了族人的安宁。
日子一天天过去,茶山的雾渐渐变得清澈,村民们又开始采摘新茶,只是没人再敢靠近那座废弃的窑炉。茗香雾偶尔会去窑边坐坐,看风卷起窑底的灰烬,听远处传来的采茶歌,指尖的拓片纹路早已刻进心里,却再也没对人提起过。
十年后的一个秋日,茶舍来了位背着药箱的年轻人,自称韦氏后人,是来茶山采草药的。他偶然瞥见茗香雾晾晒的茶叶上,用茶汁画着个模糊的铃形——那是她闲来无事,照着拓片画的。
“姑娘也懂符文?”年轻人眼睛一亮,从药箱里翻出本泛黄的笔记,“我族世代追踪邪灵,前些日子在北方破了个案子,邪物身上就有类似的纹路,只是一直不知道来历。”
茗香雾看着笔记里的图案,心脏猛地一跳——那正是她拓下的奘铃符文,只是被人篡改了几个笔画,成了操控邪灵的咒印。她沉吟片刻,将瓷片拓片的来历简略说了说,隐去了百工盟的纠葛:“这符文本是镇邪用的,若是改了笔画,怕是会引来反噬。”
年轻人恍然大悟,郑重地谢过她,将符文拓片小心地收进笔记:“多谢姑娘指点,这说不定就是解开北方邪灵案的关键。”他走时,茶叶上的铃形已被风吹干,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像从未存在过。
茗香雾站在茶舍门口,望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知道那枚符文终于要去往该去的地方。百工盟的秘辛或许会被遗忘,但这些刻在瓷片上、拓在纸上、画在茶叶上的印记,总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延续,指引着后人解开那些尘封的谜。
又过了许多年,茗香雾变成了茶山的老茶婆,梁上的《浮世录》残页始终没人动过。偶尔有外乡人来打听“会流血的茶树”“能养魂的陶壶”,她都只笑着递上一杯云雾茶,说些“山里的雾大,容易看错”的话。
直到某个深夜,茶舍的梁上传来轻微的响动。老茶婆躺在床上,听着暗格被撬开的声音,听着翻找残页的窸窣声,嘴角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她知道,又一个盗宝者来了,像当年的陶烬,像那些被《浮世录》吸引的人,带着贪婪与执念,踏入这片看似平静的茶山。
窗外的母树沙沙作响,新抽的茶芽在月光下泛着银辉,仿佛在静静等待。等待着残页被翻开的瞬间,等待着百工盟的故事再次续写,等待着那些散落的线索——瓷片的符文,韦氏的笔记,风家的罗盘,绣氏的针脚——在某一天,重新织成一张完整的网。
而窑炉的余烬早已凉透,只有风穿过窑门时,还带着些微的暖意,像在诉说着那场焚烧的决绝,也像在低语:属于百工盟的秘辛,从来都没结束,只是换了种方式,在时光里慢慢发酵,等着下一个懂茶、懂瓷、懂魂的人,来揭开最后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