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设在母茶树的断根前,青石板上刻着百年前的茶纹,被茗香雾的血浸得发亮。她跪在蒲团上,双手捧着那只裂开的阴阳壶,壶口还残留着黑泥的腥气。阳光穿过茶山的瘴气,在壶身投下斑驳的影,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以茗氏血脉为契,平茶魂之怒,解百工之结。”茗香雾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带着刺破晨雾的清亮。她举起手腕,昨夜祭茶时划开的伤口还在渗血,鲜红的珠串顺着指尖坠落,“嘀嗒”一声坠入壶中。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血珠在壶底炸开,化作金色的纹路,顺着内壁蔓延,拼出一行行扭曲的文字。不是茶氏的象形文,也不是瓷氏的窑符,是百工盟的密文!茗香雾在《浮世录》残页上见过类似的刻痕,那是盟内传递秘讯的暗语。
“天工开物,以魂为引,阴阳相济,方得始终……”她逐字破译,心脏猛地一跳。这竟是百工盟初代盟主留下的制器心法,后面还附着半句:“若违此道,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说得好!”一声嘶哑的低吼从身后传来。茗香雾猛地回头,只见那尊立在窑边的陶俑动了!青黑的陶土关节发出“咔哒”的脆响,半张糊着黑泥的脸转向她,眼窝处的釉色亮得惊人,像两团燃烧的鬼火。
“陶烬?”茗香雾的血瞬间凉了半截。被阴窑术反噬成陶俑的人,怎么会突然活过来?
陶俑的手骨从陶土中钻出,泛着青灰的指节“啪”地扣住她的咽喉。黑泥顺着他的手臂剥落,露出底下森白的骨茬,混着未褪的茶梗与茶叶,像件拙劣的拼合怪:“别装了!你怀里有《浮世录》残页,交出来!那本书记载着完整的阴阳壶秘法,是我的!”
喉咙被掐得发紧,茗香雾的视线开始模糊。她看见陶俑的陶脸在扭曲,黑泥龟裂的缝隙里,渗出暗红的血珠——那是被茶魂吸干的村民的血,是母茶树淌了百年的黑血,是陶氏祖先献祭的精血,此刻都化作诅咒,缠在这具不死不活的躯体上。
“你早就死了。”茗香雾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指尖悄悄摸向腰间的柴刀,“是阴窑术的执念吊着你的魂,是《浮世录》的虚名困住你的骨。就算拿到残页,你也成不了仙,只会变成更丑的怪物!”
“闭嘴!”陶俑的力道骤然加重。就在这时,母茶树的断根突然剧烈震颤,黑红的汁液顺着根须蔓延,化作无数条藤蔓,带着锯齿状的叶片,疯了似的朝陶俑扑去。
“是茶魂!”茗香雾瞥见藤蔓上缠着的嫩绿光点——那是被封在壶里的茶魂,此刻挣脱了束缚,正带着所有被残害的怨魂复仇。藤蔓缠住陶俑的手臂,狠狠勒紧,陶土与骨头摩擦的声响刺耳得像锯木,“你们害了我们百年,今日该还了!”
更骇人的是藤蔓的另一端——它们顺着阴阳壶的裂缝钻进去,在壶内疯狂搅动。“咔嚓”一声脆响,本就裂开的陶壶彻底碎了,金色的密文随着碎片飞溅,落在地上化作青烟,被茶山的风卷得无影无踪。
“不——我的阴阳壶!”陶俑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失去壶身的维系,他的陶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黑泥簌簌剥落,露出底下腐烂的白骨,眼眶里的鬼火“噗”地熄灭,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藤蔓趁机收紧,将陶俑的骨架绞成碎片。骨渣混着黑泥落在地上,被母茶树的根须迅速吸收,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只有几片沾着陶土的茶叶,在晨风中打着旋,缓缓飘落。
茗香雾瘫坐在祭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咽喉的掐痕里还留着陶土的腥气,手腕的伤口又裂开了,血珠滴在《浮世录》残页上,将那行“永不超生”的密文染成暗红。
她突然想起《百工志》里的记载:百工盟分裂后,各族都在找《浮世录》,谁持有残页,谁就是众矢之的。瓷氏想要补全阴窑术,纸氏觊觎茶魂的续命法,甚至连早已销声匿迹的绣氏与柒氏,说不定也在暗中窥伺。
“不能留在这里。”茗香雾迅速将残页折成方块,塞进贴身的荷包里,再用针线层层缝住。她最后看了眼母茶树,断根处的藤蔓已经褪去,新抽的嫩芽泛着健康的绿,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拼出细碎的金斑——茶魂的怒平息了,可属于百工盟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她收拾好柴刀,将碎陶片踢进窑火的余烬里。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不是村里的人,那急促的节奏里带着杀伐的狠厉,像极了《百工志》里描述的“盟卫”——百工盟当年留下的杀手,专追杀持有残页的叛徒。
茗香雾转身钻进茶林,裙摆扫过带露的茶芽,沾了满身清苦的香。她不知道马蹄声来自哪一族,也不知道前路有多少陷阱在等着,但指尖攥着的荷包沉甸甸的,里面不仅有《浮世录》的秘密,还有母茶树的嘱托,有村民的安危,有百工盟分裂百年的恩怨。
茶山的雾又起了,比往日更淡,像层透明的纱。茗香雾的身影消失在雾里,只留下祭台上未干的血迹,与母茶树新抽的嫩芽相映,红的凄厉,绿的倔强。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一片沾着血痕的茶叶被风吹起,落在了一个穿青布短打的男人靴边。男人弯腰捡起茶叶,指尖捻了捻,抬头望向茶林深处,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他腰间的铜牌,刻着半个“钟”字,与当初抢走柒氏染料配方的人,是同一个标记。
属于《浮世录》的追逐,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茗香雾藏在荷包里的残页,正随着她的脚步,往更广阔的天地走去,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百工盟沉寂百年的水面上,漾开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