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醒来时,我的手指正在溶解。晨光像稀薄的酸奶从百叶窗缝隙渗入,在床单上留下条纹状的淤青。那些半透明的液体从指尖滴落,却在接触地板的瞬间变成细小的数字——全是质数,像害羞的甲虫般蜷缩起来。
浴室镜子里的男人对我露出陌生的微笑。他的虹膜里游动着类似梵高《星空》的漩涡,当我们同时抬起右手,他的动作比我快了整整一个心跳。"别担心,"镜中人用我母亲的声音说,"这只是拓扑结构的日常叛乱。"
手机在枕下发出子宫般的嗡鸣。当我划开屏幕,整个房间突然被吸入那个发光的矩形。我在非欧几里得的数据迷宫里下坠,四周墙壁由压缩过的社交媒体动态构成:某位前任婚礼照片的像素块长出了獠牙,童年宠物犬的短视频正在无限缓冲中循环吠叫。
"小心点赞兽。"一个穿着ASCII码编织裙的小女孩递给我半块巧克力。她的瞳孔是两枚不断刷新的二维码,当我试图扫描时,解析出的却是儿时止咳糖浆的配方。巧克力在舌尖化作金属味的悖论,我突然想起这是2017年9月18日周日午后三点消失的那分钟具象化的味道。
迷宫的转角处蹲着三只正在反刍记忆的点赞兽。它们的皮毛由动态表情包缝合而成,每当我靠近,就会喷出带着薰衣草香气的二进制代码。"它们吞噬的是被撤回的承诺。"小女孩用手术刀切开自己的拇指,流出的不是血而是被压缩成mp3格式的晨间天气预报。
某面墙壁突然开始渗出柏油状的黑暗。那是我上周删除的草稿文档,此刻正像溃烂的牙龈般渗出带着硫磺味的辅音字母。当第一个字母"K"咬住我的鞋带时,小女孩把剩下的巧克力扔进黑暗。被糖分腐蚀的虚空发出老式投影仪关机时的叹息,裂开一道闪着噪点的缝隙。
"记忆褶皱在等你。"她的声音突然变成电磁噪声,"记得用莫比乌斯环当书签。"
穿过缝隙的瞬间,我的视网膜上浮现出祖母纺织时的场景。她手中的毛线其实是时间轴,每打一个结就会有个新生儿忘记自己的母语。这个记忆像被揉皱的锡纸般突然展开,将我弹射进某个陌生人的童年:1973年的地下室弥漫着霉变的爵士乐,墙上的水渍正在复刻《蒙娜丽莎》的微笑。
"你又擅自折叠我的记忆。"穿灯芯绒西装的男人从唱片机里抽出葡萄酒色的音轨。他的领带是条活着的克莱因瓶,不断吞咽着自己吐出的烟圈。当我道歉时,发现自己的声带振动频率竟与他完全一致。
男人用拆信刀划开空气,露出后面发光的记忆纤维。那些半透明的细丝上串着无数个版本的我自己:正在柏林墙倒塌现场用冰激凌交换碎砖块的七岁我,在2056年火星殖民地种植转基因蒲公英的六十二岁我,还有此刻正在用左手写字(而实际上我是右撇子)的三十三岁我。
"选择是种暴力。"男人把拆信刀插进自己的太阳穴,流出的脑脊液在落地前变成了乐谱,"每个未被实现的可能都在平行宇宙里化脓。"他的话语突然具象化成铬黄色的飞蛾,扑向地下室唯一的灯泡。在黑暗降临前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的倒影正用口型说:"星期三的Y染色体在第三抽屉。"
重返现实世界时,雨正在水平方向坠落。咖啡馆的落地窗外,行人像被恶意剪辑的电影胶片般卡顿移动。我的咖啡杯底沉着个月亮形状的咖啡渍,当试图用勺子打捞时,整个宇宙的蓝色突然被抽离——天空变成曝光的相纸,所有人的牛仔裤开始渗出恐慌的汗液。
穿防化服的男人在邻桌放下个铅制盒子。"基础色走私犯昨晚被捕了,"他面具后的声音像经过变声器处理,"现在红移成了违禁品。"盒子里整齐排列着七管颜料,标签分别是:克尔凯郭尔的战栗、布罗茨基的乡愁、特拉克尔的忧郁、普拉斯的绝望、贝克特的等待、里尔克的孤独,以及最后那管贴着"谨慎使用"警告的——杜尚的小便池。
当我用手指蘸取"布罗茨基的乡愁"时,整个咖啡馆突然开始说俄语。窗外的雨变成垂直降落,但每滴雨珠里都囚禁着个微型列宁格勒。防化服男人变成一堆意义不明的象形文字,而我的左手正在翻译右手的脉搏——它们用摩尔斯电码争论着哪个版本的现实更值得被虚构成小说。
玻璃突然出现蛛网状裂纹。在无数个分裂的倒影中,我看见镜中那个早该消失的自己正举起写满方程的告示牌。当第一个裂纹延伸到现实维度时,世界像被孩子厌弃的折纸作品般坍缩成二维。而最后存在的,是那管未被开启的"杜尚的小便池",它在绝对真空中持续放射出温和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