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报声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猝然贯穿沈默昏沉的意识。尖锐、短促,带着一种机械特有的冷酷无情,在寂静的午夜公寓里疯狂震颤。那是林予生命体征监测仪的蜂鸣。
沈默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他几乎是滚下沙发,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冲向卧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弱的、甜腻的铁锈味——是血。这味道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咽喉,让他几乎窒息。
卧室门虚掩着,透出里面一片狼藉的惨状。林予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片被狂风粗暴撕扯下来的枯叶。他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痉挛都牵动着瘦削的脊背,暗红色的血沫溅在他惨白的唇角和下巴,洇湿了胸前一摊深色。在他无意识抓挠的手边,散落着沈默的几件衬衫,被揉得皱巴巴,沾满了暗沉的血迹。那是林予发病时本能地、徒劳地想要抓住的,属于沈默的气息,他赖以维生的微薄养料。
“小予!”沈默的声音撕裂了警报的噪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他扑过去,膝盖重重砸在地板上,顾不得疼痛,手臂穿过林予腋下和膝弯,想将他抱起来。林予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具蒙着薄皮的骨架,每一次咳嗽都震得沈默手臂发麻。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蹭在他的手臂上。
“医…院…”林予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眼睫颤抖着,瞳孔有些涣散,却固执地想要推开沈默,“别…管我…”
“闭嘴!”沈默低吼,所有的冷静早已粉碎。他胡乱抓起一件沾血的衬衫,笨拙地去擦林予唇边的血,白色的棉布瞬间被染得刺目惊心。他半抱半拖地将林予弄到客厅沙发,抓起车钥匙,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轻飘飘的身体背起来,冲向电梯。林予的头无力地垂在他肩上,滚烫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像是在撕扯沈默的心脏。
冰冷的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流淌下来,照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映出沈默抱着林予仓惶奔跑的倒影。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盖过了林予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护士和医生推着轮床迅速围拢过来,将林予从沈默僵硬的臂弯里接走。轮床的金属轮子碾过地面,发出急促而空洞的滚动声,一路消失在走廊尽头“抢救中”那三个猩红刺目的灯牌下。
沈默被隔绝在门外,像一尊骤然冷却的蜡像。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衬衫袖口上,那片暗红干涸的血迹刺着他的眼,像一道无声的控诉。他闭上眼,那刺耳的警报声、林予咳血的画面、那散落一地的沾血衬衫……无数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撞击,最终汇聚成一个冰冷、残酷、他拼命想否认却无法逃避的现实——林予的生命,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无可挽回地流逝。而自己,似乎就是那流失的源头。每一次拥抱,每一次亲吻,每一次他以为自己传递的爱意,都像是在林予这盏微弱的灯里,贪婪地汲取着灯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有几分钟,急救室的门开了。走出来的医生表情凝重,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疲惫。他递给沈默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印着冰冷的诊断结果和术语。沈默的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一行字上:
“情感缺失症晚期。生命体征持续衰竭,预计……剩余有效维持时间:三个月。”
维系时间。维系?维系什么?
医生疲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罕见病例。患者的生命体征,依赖伴侣情感能量的被动‘汲取’维系。类似……寄生。”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这种汲取不可控,持续消耗伴侣的情感能量。当伴侣情感能量枯竭,患者……也将无法维系。”医生指了指报告下方一个抽象的图表,两条曲线,一条代表林予的生命力,一条代表伴侣的情感值,彼此纠缠,最终一同跌入深渊的零点。
“情感能量守恒定律,先生。”医生的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残酷,“你们之间的‘总量’是固定的。他用你的生命力在活。你给得越多,他活得越久,但你……”医生没有说下去,只是指了指图表上那条下滑更陡峭的曲线,那代表沈默的终结——情感的彻底荒漠化。“尽快……做决定吧。是陪伴到终点,还是……及时止损。”
“及时止损”四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沈默的心脏。他看着医生离开的背影,那张薄薄的纸在他手中簌簌发抖。三个月。用他的爱,换林予三个月的苟延残喘。代价是他最终变成一个没有情感、不认识林予的陌生躯壳。
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病房。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拖着千钧镣铐。推开病房门,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林予已经醒了,躺在纯白的病床上,脸色比床单更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有那双望向窗外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亮。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头。
目光相接的瞬间,沈默清晰地看到了林予眼中的东西——不是病痛带来的脆弱,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了然,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伤。
“你……知道了?”林予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头。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唇,渗出一点血丝。
沈默走到床边,没有回答。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拂开林予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对待一件即将碎裂的琉璃。他的指尖冰凉。
林予猛地抓住他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骨头,却带着一种惊人的力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直直地看进沈默眼底,那眼神锐利得像要剖开沈默的灵魂。
“沈默,听我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离开我!现在就走!别管那该死的三个月!”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得厉害,“我…我是个怪物!靠着吸食你的爱…才能喘气!你懂不懂?”他死死盯着沈默,眼中是浓重的痛苦和自我厌弃,“再这样下去,你会被我…吸干的!你会变成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壳!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那比死更可怕!”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弓起,瘦削的肩胛骨在病号服下凸出尖锐的轮廓。沈默慌忙去扶他,手掌心触碰到他嶙峋的脊背,那骨头硌得他生疼。
“你看…”林予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平复,唇边又染上新的猩红,他指着那抹刺眼的红,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这就是代价!我的命…是偷来的!是用你的未来…偷来的!不值得!沈默…放手…求你…”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带着无尽的哀求和绝望,重重砸在沈默心上。
病房里只剩下林予压抑的喘息声和窗外城市遥远的、模糊的嗡鸣。惨白的灯光笼罩着一切,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在沈默的胸口。林予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哀伤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沈默缓缓俯下身。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臂,极其小心地、像环抱一件稀世珍宝,将林予那轻得令人心慌的身体拥入怀中。林予的身体在瞬间僵硬,随即爆发出微弱的挣扎,枯瘦的手指徒劳地推拒着沈默的胸膛。
“放开…沈默…你走!”他的声音破碎,带着哭腔和愤怒。
沈默的手臂却收得更紧,力道坚定,不容抗拒。他低下头,温热的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轻轻印在林予沾着血污和泪痕的额头上。那触感滚烫,带着林予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药味,也带着他生命将尽的脆弱。
林予的挣扎停住了,像是被这个吻抽空了所有力气。他僵在沈默怀里,身体微微颤抖,发出小动物般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三个月…”沈默的声音低沉,贴着林予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又蕴含着撕裂一切的重量,“太短了。”
他微微侧头,找到林予干裂苍白的唇。这一次的吻不再轻柔,带着海啸般汹涌的、不顾一切的力道,近乎粗暴地覆盖上去。他撬开林予紧闭的牙关,深深地吻进去,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气息、所有的温度、所有残存的爱意,都通过这个绝望的吻,强行灌注到林予冰冷枯竭的身体里。这是一个掠夺,更是一场献祭。
林予被动地承受着,身体在沈默滚烫的怀抱里抖得像风中落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默激烈的心跳撞击着自己的胸膛,感受到那唇舌间传递的、滚烫得足以灼伤灵魂的爱意与悲伤。他尝到了咸涩的滋味,分不清是自己的泪,还是沈默的。
时间在这个吻里失去了意义。直到林予几乎窒息,沈默才稍稍松开,额头抵着林予的额头,两人的呼吸都灼热而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三个月太短了,林予。”沈默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挖出来的血块,滚烫而沉重,“不够。远远不够。”
他捧起林予苍白冰凉的脸颊,强迫那双盈满痛苦泪水的眼睛看着自己。沈默的眼底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片燃烧到极致的、近乎悲壮的光芒。
“那就把我的爱都给你,”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得如同誓言,在死寂的病房里回荡,“每一分,每一秒,直到最后一点灰烬。”
沈默说到做到。
林予被接回了他们的公寓。那间曾经充满阳光和植物清香的屋子,如今被一种沉甸甸的、药味混合着悲伤的气息所笼罩。林予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靠窗的躺椅上,身上盖着沈默那条最厚的毛毯,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缓慢地枯萎。皮肤薄得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在皮下蜿蜒,清晰可见。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常常失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者长久地停留在沈默忙碌的背影上。
沈默辞去了他作为调香师那份需要灵感与敏锐嗅觉的工作。他变成了林予的专职看护,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围绕着林予旋转。他学习复杂的护理技巧,动作轻柔地给林予擦拭身体,按摩日渐萎缩的肌肉,将流食一点点喂进他嘴里。他翻阅成堆的医学资料,寻找任何一丝渺茫的希望,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
他无时无刻不在“给”。
每一次喂药后,他都会在林予干裂的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林予被噩梦惊醒,浑身冷汗,沈默会立刻将他拥入怀中,温暖的手掌一遍遍抚过他嶙峋的脊背,在他耳边低声哼唱一首不成调的、只有他们知道的歌谣。阳光好的午后,他会小心地把林予抱到阳台的藤椅上,自己则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握着林予冰凉的手,絮絮叨叨地讲着琐碎的事情——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似乎抽了新芽,楼下新开的面包店香气飘了上来,或者只是回忆他们初遇时那个下着雨的咖啡馆。他的声音总是很轻,很温和,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让人心碎的平静。
林予的胃口越来越差,有时一整天只能勉强咽下几口粥。沈默便变着花样做各种清淡的羹汤,耐心地吹凉,一勺一勺地喂。林予常常吃几口就摇头,疲惫地闭上眼。沈默从不勉强,只是默默放下碗,用温热的毛巾擦干净他的嘴角,然后俯身,将一个吻印在他微蹙的眉心。
“再睡会儿,我守着你。”他总是这样说。
然而,沈默的变化,林予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曾经才华横溢、眼中闪烁着对气味世界无限热忱的调香师,正在一点点褪色。沈默身上那种独特的、混合着森林冷泉与某种奇异暖木的“沈默的气息”,林予曾戏称那是他的“锚点”,如今变得越来越淡薄,越来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疲惫,一种挥之不去的、灵魂被抽离般的沉寂。
最让林予心如刀绞的,是沈默的“忘记”。
起初是小事。他会忘记刚买回来的新鲜牛奶放进了冰箱的哪一格,会对着明明是自己昨天刚洗好的衬衫疑惑地皱眉。后来,他开始混淆日期,错过预约好的复诊时间。有一次,林予在睡梦中听到厨房传来轻微的碎裂声,他挣扎着起来,看到沈默茫然地站在一地狼藉中,脚下是一个摔碎的玻璃杯。他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看自己的手,眼神是纯粹的困惑,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林予的心猛地沉下去,像是坠入了无底的冰窟。他扶着门框,声音虚弱地提醒:“默默…小心碎片…”
沈默这才像被惊醒,猛地回过神,脸上掠过一丝狼狈的慌乱。“啊…对不起,小予。”他语速很快,蹲下去收拾,动作却有些笨拙,“我…我走神了。”
他收拾好碎片,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林予。在靠近的瞬间,林予闻到了。那股支撑着他残喘的、属于沈默的温暖气息,那独一无二的“锚点”,似乎又稀薄了一些。像风中残烛,明明灭灭。
林予靠在沈默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依然有力的心跳,却觉得抱住自己的这具躯体,内里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不可逆转地流逝、冷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窒息。他死死抓住沈默胸前的衣襟,指节用力到发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哽咽。
“别给了…默默…停下…”他哀求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沈默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下巴轻轻蹭着他枯槁的头发,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嘘…没事的。我在。”他的怀抱依然温暖,但林予却觉得那温暖之下,是一片正在蔓延的、冰冷的荒原。
林予开始抗拒沈默的亲昵。当沈默习惯性地俯身想吻他时,他会别开脸。沈默的手伸过来想握住他的,他会把手缩回毯子里。他不再回应沈默那些关于未来的、虚幻的絮语。他用沉默筑起一道墙,试图将那个正在燃烧自己来温暖他的人推开。
但沈默固执得可怕。林予别开脸,他的吻就落在林予冰冷的鬓角。林予缩回手,他就固执地将毯子掖得更紧,手掌隔着毛毯轻轻覆盖着林予的手背。林予沉默,他就自己说下去,声音低沉而稳定,描绘着窗外的云,回忆着他们一起听过的某场音乐会,仿佛要用这些温暖的碎片,填满林予剩下的、注定冰冷的时光。
“小予,你看,”一个阴沉的下午,沈默指着窗外,“那朵云,像不像我们在山上看到的?你说它像只蹲着的兔子。”
林予的目光空洞地扫过灰蒙蒙的天空,那里只有一片压抑的铅灰,什么兔子形状的云都没有。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假的。”
沈默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脸上甚至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是吗?大概是我记错了。没关系,下次我们再去山里,一定能看到。”他拿起水杯,试了试温度,小心地递到林予唇边,“喝点水?”
林予闭上眼睛,拒绝去看那杯水,也拒绝去看沈默脸上那强撑的、摇摇欲坠的笑容。每一次拒绝,都像是在自己心口剜下一块肉。他推开的,是他仅剩的、赖以生存的光和热。但他更无法忍受的,是眼睁睁看着那光源,为了照亮他这注定熄灭的残烛,而将自己彻底燃尽,化为冰冷死寂的余烬。
公寓里,时间被无望的等待和缓慢的消亡拉长。林予的生命监测仪像一颗定时炸弹,冰冷的数字无声地倒数着。沈默的“遗忘”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重。他有时会对着林予叫出另一个名字——一个林予从未听说过的、属于沈默遥远过去的模糊影子。他会站在厨房中央,手里拿着食材,眼神却是一片空茫的迷雾,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他精心照料的那几盆植物,也因长久地被遗忘浇水而彻底枯萎,焦黄的叶子落满了窗台,无人清理。
林予看着这一切,心像被钝刀反复切割。他不再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闭着眼,像一具等待最终腐朽的躯壳。只有偶尔,当沈默靠近,给他喂水或擦拭时,他会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沈默的手腕。那手指枯瘦如柴,却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力量。他会艰难地睁开眼,死死盯着沈默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如今却日益蒙尘的眼睛,无声地用口型重复着两个字:“停下。”
沈默总是沉默地回望他,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有深不见底的疲惫,但最深处,却始终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近乎偏执的火焰。他会轻轻掰开林予紧抓的手指,将他的手小心地放回毯子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温柔。然后,他低下头,嘴唇轻轻印在林予的额角,停留很久。每一次触碰,林予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支撑着他的、微弱却真实的气息,又消散了一分。像烛火在风中,摇曳着,越来越微弱。
最后的时刻,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窗外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玻璃窗,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闪电撕裂厚重的夜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室内,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雷声滚滚,仿佛天穹在崩塌。
林予的监测仪突然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到变调的尖鸣!屏幕上代表他生命体征的曲线,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下跌,几乎要垂直砸向代表死亡的基线!
“小予!”沈默从床边惊醒,心脏瞬间被冰水淹没。他扑到床边,看到林予的身体在剧烈地抽搐,眼白上翻,口鼻中涌出大量暗红的、带着泡沫的血液,瞬间染红了枕头和他惨白的下颌。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吸都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
“坚持住!林予!看着我!”沈默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手忙脚乱地去按呼叫铃,同时试图去擦林予脸上的血,但那血涌得太快、太多,温热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瞬间染红了他的双手。
林予的抽搐渐渐微弱下去,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瘫软。监测仪的尖鸣变成了绝望的长音,屏幕上那条代表心跳的曲线,在几次无力的挣扎后,猛地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滴————————————
那声音尖锐地刺穿了雷雨声,刺穿了沈默的耳膜,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窗外的暴雨,刺耳的警报,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沈默僵在床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比床单更白。他看着那条笔直的死寂线条,看着林予了无生息的脸,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空洞地睁着,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时间凝固了。他伸出的、沾满林予鲜血的手,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吞噬了他。仿佛支撑他世界的最后一根柱子,轰然倒塌。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颤抖的手指轻轻抚上林予冰冷的脸颊,似乎想确认什么。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他绝望了,他失去了他最爱的林予,失去他挚爱,什么都失去了,却偏偏留下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