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病房里弥漫了整整三天,鹭南封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文件袋。袋子里是他整理好的案件记录,本想等枫辞忆醒了,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一句句讲给他听——讲那个偷车贼藏在排气管里的钥匙,讲老城区阁楼里发现的民国邮票,讲巷口包子铺老板总多给的那勺辣酱。
可床上的人始终闭着眼,呼吸平稳得像一潭死水。
鹭南封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有些发飘:“昨天去看了那盆仙人掌,你说能活过这个冬天的,果然又冒出个新芽。”他顿了顿,见对方没反应,又扯出个生硬的笑,“还有上次你惦记的那家糖画,老爷子说等你醒了,给你画个威风的老虎……”
话没说完,口袋里的手机突然炸开急促的铃声,像根针狠狠扎破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
鹭南封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起,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惊惶:“喂?”
“南封!快!城西公园发现一具女孩的尸体!”林鹿锋的声音从听筒里冲出来,混着嘈杂的风声和警笛的尖啸,“现场太不对劲了,我们怀疑……怀疑是性侵后遇害,但具体的还得等你来看!”
鹭南封猛地站起身,椅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下意识看向病床上的枫辞忆,对方睫毛安静地垂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我马上到。”他丢下三个字,抓起外套就往外冲,脚步快得带起一阵风,连病房门都没来得及关严。
门轴转动的余音还没散尽,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
枫辞忆的目光直直投向天花板,白炽灯光在他瞳孔里投下一片冷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尾音却带着一丝奇异的上扬:“扭曲……没想到啊,这么快就开始了。”
指尖缓缓蜷起,触到床单上尚未散尽的、属于鹭南封的体温,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在空荡的病房里打着转,像片不肯落地的羽毛。
***城西公园的警戒线外已经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鹭南封拨开人群冲进去时,林鹿锋正蹲在湖边的柳树下,脸色比地上的青苔还要难看。
“南封!你可来了!”林鹿锋猛地站起来,手里的记录本差点掉在地上,“情况比预想的还糟。”
刘粟粟正蹲在尸体旁做初步检查,蓝色的防护服在枯黄的草丛里格外扎眼。她抬头时,口罩边缘露出的嘴唇抿得发白:“女孩穿着粉色连衣裙,领口和裙摆有明显撕裂,贴身衣物……也有破损。但奇怪的是,体表除了拖拽造成的擦伤,没有明显的抵抗伤。”
鹭南封没说话,径直走向那片被警戒线圈起来的区域。
女孩蜷缩在柳树下的草地上,瘦小的身体像片被揉皱的落叶。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沾着泥土和草屑,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没干透的水珠,不知道是凌晨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年龄大概多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风呛到了。
“初步判断8到10岁,具体得等骨龄检测。”林鹿锋凑过来,指着女孩手腕上的银镯子,“这上面刻着‘安安’,可能是她的名字。”
鹭南封的视线掠过那只小小的银镯,又落在地面上。从湖边石阶一直到女孩躺卧的位置,有一道长长的拖痕,深褐色的泥土被碾得平平整整,草叶断成一截截,像是被什么重物反复碾过。他眯起眼,喉结动了动,一个词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扭曲。”
“什么?”林鹿锋没听清,往前凑了凑,“你说什么?”
鹭南封摇摇头,没再重复。他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拖痕边缘的草茎。草叶的断口还很新鲜,沾着的泥土湿度刚好,显然是雨后留下的——凌晨三点那场小雨,正好给这道痕迹盖了个清晰的时间戳。
他顺着拖痕往湖边走,脚步放得极轻。拖痕在中途拐了个弯,有一段格外浓重,甚至能看出几个模糊的压痕,像是拖拽的人在这里停了很久。
“不对劲。”鹭南封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一个成年男性要控制一个8岁女孩,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大劲拖拽。就算女孩挣扎,也该留下挣扎的痕迹,可你看这里……”他指着拖痕最清晰的一段,“轨迹太规整了,像是凶手故意拖着她走,甚至特意在这儿停了一会儿。”
刘粟粟也走了过来,眉头紧锁:“我刚才也觉得奇怪。衣物撕裂的位置很刻意,不像是情急之下的撕扯,倒像是……兴奋”
“兴奋?”林鹿锋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性侵是可能是为了满足凶手的癖好?”
“不一定但肯定有问题。”鹭南封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的环境。公园深处的树林黑黢黢的,像张张开的嘴,湖边的路灯歪歪扭扭地立着,玻璃罩上布满裂痕——难怪林鹿锋说监控多半没用。
他忽然看向柳树的树干,树皮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划过。“把技术科的人叫来,仔细查这棵树,还有拖痕周围的泥土。”他顿了顿,视线再次落回女孩身上,那双紧闭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另外,查最近一周全市的失踪儿童报案,重点查叫‘安安’的女孩。”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柳树枝条疯狂摇晃,影子投在地上,像无数只乱舞的手。鹭南封裹紧了外套,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枫辞忆躺在床上的样子——苍白的脸,安静的呼吸,还有他离开时,那扇没关严的病房门。
“扭曲……”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这道拖痕,这刻意的撕裂,这8岁的年纪……太像某个人的手笔了,像他最熟悉的那种,用残忍编织成的谜题。
而此刻的病房里,枫辞忆已经坐了起来。他靠着床头,指尖轻轻敲着床头柜,那里放着一个鹭南封带来的苹果,红得发亮。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他看着那道光束里飞舞的尘埃,忽然轻声说:“第一步棋落了,鹭南封,你能看懂吗?”
声音很轻,却带着笃定的笑意,像在等待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
特调局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咖啡渍与文件油墨的味道,鹭南封把第三份尸检报告拍在桌上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安安的死因最终确认为机械性窒息,颈部的勒痕边缘有明显的摩擦痕迹,像是凶手在她濒死时反复收紧绳索——这与现场那些刻意的拖拽痕、撕裂的衣物如出一辙,处处透着精心设计的残忍。
“监控还是没进展?”他抬头看向林鹿锋,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开。从公园现场回来已经两天,他几乎没合过眼,一边盯着法医那边的细节鉴定,一边派人排查全市符合“安安”特征的失踪儿童,可线索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得无影无踪。
林鹿锋摇摇头,递过来一杯热咖啡:“公园周边三公里的监控要么坏了,要么角度刁钻,只拍到几个模糊的影子,根本辨认不出身份。倒是查到几个叫安安的失踪女孩,但年龄都对不上。”
鹭南封捏着眉心,刚想说些什么,桌上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来,像是在本就紧绷的神经上又划了一刀。这已经是半小时里的第五个电话,不是法医那边补充细节,就是辖区派出所汇报无关紧要的线索,他的耐心早已被磨得所剩无几。
“喂?”他接起电话,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纹。
“请问是鹭南封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医生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平静,“这里是市中心医院住院部,您之前一直陪护的枫辞忆先生醒了,目前生命体征平稳,没有任何不适症状,您方便过来一趟吗?”
“什么?”鹭南封猛地挺直脊背,刚才还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像是被冰水狠狠浇了一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握着听筒的手微微发颤,“你说……枫辞忆醒了?确定吗?”
“是的,十分钟前醒的,意识很清晰,还能正常对话。”医生顿了顿,补充道,“他醒来后没说什么,就安静地躺着,我们觉得应该通知您一声。”
“我马上到!”鹭南封丢下这句话,甚至没来得及挂好电话,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冲。文件散落一地也顾不上捡,林鹿锋喊他的声音被远远抛在身后,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去医院,去见枫辞忆。
电梯下降的数字跳动得格外慢,他索性转身冲向消防通道,一阶阶台阶被踩得咚咚作响。外套的拉链没拉好,风灌进去掀起衣角,像只慌乱的鸟。这几天积压的疲惫、焦虑、还有面对诡异案件时的压抑,在此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脚下不停歇的力量。
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没吃饭,忘了特调局里一堆等着处理的事,忘了那个躺在公园柳树下的、名叫安安的女孩。此刻占据他整个心神的,是那个在病床上躺了四天的人,是那个他每天对着说上两三个小时话、却连眼皮都没动过一下的人。
他在医院门口急刹停下,鹭南封付了钱就往住院部跑,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引得护士站的护士频频侧目。他甚至忘了要先去护士站问问情况,凭着这几天走熟的路线,径直冲向那间熟悉的病房。
病房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时,带起的风轻轻吹动了窗帘。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病床边,枫辞忆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被,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正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梧桐叶。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来,目光落在鹭南封身上,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枫辞忆,你醒了。”鹭南封站在门口,胸口因为急促的奔跑而剧烈起伏,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这句简单的话,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他看到对方好好地坐在那里,能笑,能看,能回应,悬了四天的心终于重重落下,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枫辞忆看着他微乱的头发,还有没拉好的外套拉链,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还有点沙哑,却清晰得像落在湖面的雨:“让你担心了,不好意思。”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鹭南封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想伸手摸摸对方的额头,又觉得不太合适,手悬在半空,最后只是攥紧了衣角。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问,目光仔细地扫过枫辞忆的脸,像是要确认这不是梦。
“挺好的,就是躺久了有点累。”枫辞忆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床头柜上那个已经有些蔫了的苹果——那是鹭南封第一天带来的,“听护士说,这几天都是你在这儿?”
“嗯。”鹭南封点头,忽然想起自己这几天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脸颊有点发烫,“……也没做什么,就随便说说话。”
枫辞忆笑了笑,没再追问。他看向鹭南封眼下的乌青,还有下巴上冒出的胡茬,轻声道:“看你这样子,是忙坏了吧?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鹭南封心里咯噔一下。他差点忘了,枫辞忆醒的时机太巧了,正好是安安的案子搅得他焦头烂额的时候。他看着对方平静的眼睛,忽然想起现场那些让他心惊的“扭曲”痕迹,还有枫辞忆醒来时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没什么大事,工作上的例行公事。”他不想让刚醒的枫辞忆操心这些,更不想……把那个残酷的案子,和眼前这个人联系在一起。
阳光缓缓移动,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安静的光影。病房里很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还有鹭南封没完全平复的呼吸声。有些话没说出口,有些疑虑藏在心底,但此刻,鹭南封只觉得,能这样看着枫辞忆醒着,就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