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五周年纪念日,窗外的天沉得如同吸饱了墨汁的旧棉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的脊梁上,酝酿着一场无处可逃的暴雨。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映出我孤零零的身影,像一幅被遗忘在角落的静物画。餐桌上铺着崭新的亚麻桌布,银质烛台里的长蜡烛已经燃掉一小截,泪痕凝固在光洁的金属表面,烛火在凝滞的空气里微弱地跳跃着,映照着对面空荡荡的高背椅。
那盘精心煎制的牛排,边缘早已凝出一圈冷硬的白色油脂,失去了刚出锅时诱人的粉红光泽和氤氲热气。旁边那瓶昂贵的罗曼尼康帝,深红色的酒液在醒酒器里沉默着,像一汪凝固的血。时间在这里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黏稠得令人窒息。墙上的古董挂钟,沉重的黄铜钟摆每一次摆动都带着迟钝的滞涩感,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精准地切割着这份令人心慌的寂静,也一刀刀剐蹭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五年了。从踏入这座奢华却冰冷的别墅开始,我就知道,顾沉舟的心是一座永冻的冰川。而我,林晚意,只是他买下的一件昂贵却无关紧要的装饰品。五年的光阴,我像一株无声的藤蔓,小心翼翼地缠绕着他生活轨迹的边缘,试图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哪怕只是他偶尔瞥过餐桌时,对我亲手准备的食物投来的、一丝几不可察的停顿。
今天,我甚至亲手做了那个芒果慕斯蛋糕。顾沉舟曾经,在某个难得松弛的夜晚,尝过一小口后,眼神有过片刻的恍惚,低低地说:“这个味道……有点熟悉。” 就为了那一点点渺茫的熟悉感,我成了他专属的糕点师,一遍遍复刻着那个他从未明说、却心照不宣的“她”的味道。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芒果果泥的甜腻气息,此刻却像一层黏腻的油污,糊在心头。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厚重的云幕,瞬间照亮了室内奢华的陈设,也照亮了我苍白的面容。紧随其后,滚雷由远及近,闷闷地碾过天际,震得落地窗的玻璃都在嗡嗡作响。几乎就在雷声炸响的同一秒,玄关处传来了清晰的开锁声——不是电子锁轻快的“嘀”声,而是钥匙插入锁孔,金属摩擦转动时发出的、粗粝而生硬的“咔哒”声。
心,毫无预兆地沉了下去,一直沉,沉向冰冷的深渊。
沉重的雕花橡木大门被推开,带着屋外湿冷的、裹挟着尘土和暴雨前兆的气息涌了进来。顾沉舟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黑色羊绒大衣的肩头沾着细小的水珠,在玄关暖黄的顶灯下闪烁着冰冷的光。他脸上的线条一如既往地冷硬,如同精心雕琢的大理石,没有任何属于这个纪念日该有的温度,甚至连一丝敷衍的歉意都欠奉。
然而,更刺眼的是他臂弯里挽着的那个人。
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长裙的女人,像一朵精心培育、不染尘埃的温室花朵,怯生生地依偎在他身侧。她的脸,精致得无可挑剔,眉眼间流转着一种楚楚动人的娇弱,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那张脸……我无数次在顾沉舟书房抽屉深处那个隐秘的丝绒盒子里见过,照片上的笑容,也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宿醉后模糊的呓语里。
苏清浅。
这个只存在于照片、呓语和我五年无望婚姻阴影里的名字,此刻,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的客厅里。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带着小鹿般的惊惶,飞快地扫视着屋内,目光掠过餐桌、烛台,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审视。
空气骤然凝固,比窗外的铅云还要沉重百倍。烛火被骤然涌入的气流带得疯狂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跃的巨大黑影,如同无声的狂舞。
顾沉舟的目光,像两道淬了冰的探照灯,穿透凝滞的空气,径直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温度,没有解释,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仿佛我只是这屋子里一件碍眼的摆设。
“她回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苏清浅。以后,她住这里。”
他微微侧身,手臂占有性地环住苏清浅纤细的腰肢,一个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却将我彻底隔绝在外。他的目光掠过我,投向餐厅的方向,语气里带着一种主人般的随意,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味:“王姨,把二楼尽头的主卧收拾出来,采光最好的那间。”
“沉舟……” 苏清浅的声音软糯得像裹了蜜糖,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和一点点细微的颤抖。她将身体更紧地依偎进顾沉舟的怀里,目光却像带着无形的钩子,越过顾沉舟的肩膀,直直地刺向我,嘴角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那弧度里藏着针,“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打扰了林小姐……”
“没什么不好。” 顾沉舟打断她,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强硬,他的视线终于再次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俯视尘埃般的漠然,“这是我家。她只是借住。” 他顿了顿,视线锐利地扫过餐桌上那冷掉的牛排和醒酒器,“王姨,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撤了。以后家里饮食,以清浅的口味为准。”
“借住”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瞬间蔓延开一片尖锐的麻木。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都浸泡在冰水里。我看着他,看着那个我名义上的丈夫,五年里我倾注了所有卑微希望的男人,此刻像一个忠诚的骑士,守护着他失而复得的公主,而我,连背景板都算不上,只是一个需要被清理掉的障碍。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唤回一丝理智,阻止那汹涌而至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眩晕和窒息感。我甚至能感觉到苏清浅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带着一种胜利者居高临下的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得意。
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餐厅角落那个小小的恒温玻璃罩。里面是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制作的芒果慕斯蛋糕,金黄色的芒果肉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细腻的奶油裱花如同精雕的艺术品。那是我在绝望的等待中,唯一能抓住的、一丝关于他“熟悉感”的微弱稻草。
现在,这根稻草,连同我五年可笑的坚持,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向那个角落。玻璃罩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我用力掀开盖子,浓郁的芒果甜香瞬间弥漫开来,此刻却甜腻得令人作呕。我端起那个精致的骨瓷蛋糕盘,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沉舟,你看,” 苏清浅那刻意放柔、带着一丝惊喜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像羽毛搔刮着紧绷的神经,“是芒果慕斯呢!你还记得吗?以前我总缠着你,要你带我去吃那家店的芒果慕斯……你那时候还说,太甜了,腻得慌。”
顾沉舟没有立刻回应。我能感觉到他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我的脊背上。
空气凝滞了几秒。然后,是他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嗯。记得。” 简单的两个字,像一把钝刀子,在我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口上,又缓慢地、残忍地旋转了一圈。
记得。他记得她喜欢芒果慕斯。记得他说过“太甜了,腻得慌”。
那我呢?我这五年,像个傻瓜一样,一次次笨拙地复刻着那个他记忆中属于“她”的味道,一遍遍揣摩着他偶尔流露的那一丝“熟悉感”……这一切,在他眼里,是不是更像一个东施效颦的小丑?一个拙劣模仿着正主的、令人作呕的替身?
酸楚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羞耻感猛地冲上眼眶,灼热滚烫。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不能哭。绝对不能在他们面前哭。
我端着蛋糕,脚步有些虚浮,径直走向厨房那个巨大的、冰冷的黑色大理石料理岛台。那里,亮银色的双开门冰箱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啪嗒!”
一声突兀而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在我身后炸响!那声音太过刺耳,瞬间刺破了客厅里那令人窒息的、虚伪的平静。
我猛地回头。
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客厅中央,靠近沙发的波斯地毯上,散落着一地尖锐的玻璃碎片,在明亮的水晶吊灯下闪烁着冷酷的寒光。碎片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张边缘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一个浑身湿透、长发凌乱贴在脸颊、狼狈不堪的女孩,正艰难地拖着一个昏迷不醒、满身血污的少年,从一辆扭曲变形的汽车残骸旁往外爬。雨水模糊了镜头,却模糊不了女孩脸上那份不顾一切的焦急和少年紧闭双眼、苍白的脸——那张脸,赫然是年轻时的顾沉舟!
那是五年前,那场几乎夺走他生命的惨烈车祸。是我,拼着被碎裂玻璃割伤、被变形的车门夹断手指的危险,把他从死神手里硬生生拖了出来!这张照片,是后来赶到的救援人员无意中拍下的唯一记录。它是我在这五年无望婚姻里,唯一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带着血腥和疼痛的勋章,证明我林晚意并非一无是处,证明我与他之间,至少曾有过一次以命相搏的交集!
此刻,它却像垃圾一样,被随意地践踏在名贵的地毯上,躺在冰冷的玻璃碴里。
而苏清浅,那个肇事者,正若无其事地收回她那只刚刚“无意”扫过茶几的、白皙纤细的手。她脸上没有丝毫歉意,只有一种夸张的、做作的惊讶,随即化为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浓浓恶意的笑容。她甚至用穿着精致家居拖鞋的脚尖,轻轻踢了踢照片边缘,仿佛在拨弄什么肮脏的垃圾。
“哎呀!”她惊呼出声,声音甜得发腻,却像毒蛇的信子,“沉舟你快看!”她指着照片上那个狼狈不堪的我,笑得花枝乱颤,身体几乎完全软倒在顾沉舟坚实的胸膛上,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港湾,“你看林小姐那时候的样子……天呐,像不像一只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小野猫?脏兮兮的,头发都打结了,好狼狈哦!这照片有什么好藏的嘛?”
她抬起头,用那双仿佛盛满了无辜和笑意的眼睛,挑衅地看向僵立在厨房门口的我,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液:“沉舟,你说是不是?她是不是好狼狈?”
顾沉舟没有低头看地上的照片,也没有看依偎在他怀里的苏清浅。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此刻正牢牢地锁定着我。里面没有一丝波动,没有对照片的触动,没有对苏清浅行为的指责,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情绪波动是否超出了允许的范围。
他的沉默,他无动于衷的冰冷,比苏清浅刻毒的嘲笑,更锋利百倍、千倍!
照片上那个狼狈却拼尽全力的我,和他怀中那个巧笑倩兮、享受着胜利果实、肆意践踏我最后尊严的苏清浅,形成了最残忍、最荒诞的对比!
五年来的隐忍,五年来的小心翼翼,五年来的委曲求全,五年来的自欺欺人……在这一刻,被这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和那张被踩在脚下的照片,彻底击得粉碎!
一股滚烫的岩浆猛地从心脏深处爆裂开来,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直冲头顶!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盖过了窗外隆隆的雷声。
我猛地将手中那个沉重的芒果慕斯蛋糕狠狠砸向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岛台!
“砰——哗啦!”
精美的骨瓷盘瞬间四分五裂,金黄色的芒果泥和雪白的奶油如同爆炸般溅射开来,糊满了亮黑色的台面,又滴滴答答地淌落到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像一幅抽象而丑陋的涂鸦。浓郁的甜腻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
这巨大的声响,终于让顾沉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冰冷的眼底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而苏清浅,则夸张地“啊”了一声,仿佛受到了惊吓,更紧地抱住了顾沉舟的手臂。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要吸进这世上所有的氧气来支撑接下来要说的话。所有的委屈、痛苦、愤怒、绝望,最终熔铸成一句清晰无比、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的宣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渣,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顾沉舟,”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甚至盖过了窗外骤然加剧的雨声,“我们离婚。”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干了。
时间凝固了。
苏清浅脸上那抹恶毒的笑容僵住了,随即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然后是难以抑制的狂喜,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的光芒。
而顾沉舟……
他脸上那层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不是震惊,不是挽留,而是一种被触犯了绝对权威的、深沉的、暴戾的怒意!那双如同淬了寒冰的眼眸,瞬间变得阴鸷无比,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刺向我!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即将爆发的火山在脚下隆隆作响。
我迎着他足以将人冻毙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我说,顾沉舟,我们离、婚。现在,立刻,马上!我受够了!”
“呵。” 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从他紧抿的薄唇间逸出,带着浓重的嘲讽和不屑。他猛地松开环着苏清浅的手臂,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迫人的、山雨欲来的低气压,一步,一步,朝我逼近。锃亮的皮鞋踩在昂贵的大理石地砖上,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叩击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脏上。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冷冽的雪松气息,此刻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停在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中翻涌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风暴。他猛地伸出手,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近乎野蛮的力量,狠狠地攫住了我的下巴!
骨头被捏得生疼,巨大的力道迫使我不得不仰起头,直面他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一丝温情,只有赤裸裸的、被冒犯的暴戾。
“离婚?” 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带着淡淡烟草气息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声音却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像冰棱刺穿我的耳膜,“林晚意,你凭什么?”
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痛得我几乎以为下颌骨要碎裂。他盯着我因疼痛而泛红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弧度,清晰地、缓慢地,吐出那将我钉在耻辱柱上的宣判:
“别忘了,你只是她的替身。一个赝品,一个影子。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离婚’?你的存在,你的名字,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允许你待在这里,是施舍。懂吗?”
“替身”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深处!那深入骨髓的羞辱和疼痛,瞬间点燃了我体内最后一丝残余的力量。
“放开我!” 我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双手狠狠推向他的胸膛,指甲在他昂贵的羊绒衫上划过刺耳的声响。
顾沉舟猝不及防,被我推得微微一晃,攫住我下巴的手也松开了。那短暂的脱离掌控,给了我唯一的机会!
我再也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只被逼到绝境、浑身是伤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转身,朝着那扇象征着囚笼出口的大门,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眼泪终于决堤,滚烫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但我顾不上了!我只想逃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这个把我当成影子、当成赝品的男人!逃离这五年地狱般的屈辱!
“林晚意!你给我站住!” 身后传来顾沉舟暴怒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
我没有回头。手指颤抖着,慌乱地摸索到冰冷的金属门把,用力拧开!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恰在此时炸裂,仿佛要将整个天地劈开!与此同时,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狂风裹挟着倾盆暴雨,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瞬间将我单薄的衣衫打得透湿,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进皮肤!
屋内的灯光被这狂暴的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世界在我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如同索命的鼓点,越来越近!
我不管不顾,一头扎进了那无边无际的、冰冷刺骨的黑暗雨幕之中!
雨水疯狂地砸在脸上、身上,冰冷刺骨,瞬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身后别墅里那令人窒息的灯光和暴怒的吼声。脚下的高跟鞋在湿滑的路面上不断打滑,每一次趔趄都让心跳几乎冲出喉咙。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衣领疯狂地往里灌,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可我不敢停!身后别墅那扇被撞开的雕花大门里,顾沉舟暴怒的身影在门口的光影里晃动,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他似乎在咆哮着什么,声音却被淹没在狂暴的雨声和雷声里,只剩下模糊而恐怖的余韵。苏清浅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依着门框,雨幕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姿态,像极了欣赏一场精心安排的戏剧。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下颌骨被他捏过的地方,传来尖锐的痛楚。替身!赝品!影子!那些淬毒的字眼在脑海里疯狂盘旋,混合着雨水,冰冷地冲刷着我残存的理智。
快跑!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狱!
别墅门前的私家车道在暴雨中像一条蜿蜒的、被水淹没的黑色绸带,通向外面空旷的、只有昏黄路灯在雨幕中挣扎的主干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主干道的方向狂奔,冰冷的雨水灌进眼睛,又涩又痛,视野一片模糊的水光。
就在我踉跄着冲下别墅车道的小斜坡,双脚刚刚踏上主干道湿漉漉的路面边缘时——
“嗤——!!!”
一声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轮胎在湿滑路面上极限摩擦的嘶鸣声,毫无预兆地、如同死神的狞笑般,穿透了狂暴的雨幕,狠狠扎进我的大脑!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
一片刺目的、惨白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光芒,如同地狱敞开的大门,瞬间吞噬了我全部的视野!那光芒来自一辆如同黑色巨兽般咆哮着冲来的豪华轿车!它像一道失控的黑色闪电,撕裂浓重的雨帘,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我渺小的身体,疯狂地碾压而来!
时间……凝固了。
思维……停滞了。
身体……仿佛被那白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只有那双眼睛,在意识被彻底剥夺前的最后一瞬,透过疯狂晃动的雨刷间隙,死死地捕捉到了驾驶座上那张脸——那张我熟悉到骨髓、也冰冷到骨髓的脸!顾沉舟!那张脸上没有惊惶,没有失措,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凝固的空白!
而副驾驶座上,一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苏清浅的脸,也在刺眼的白光中一闪而逝!她的嘴唇似乎翕动了一下。
然后,一个清晰得如同恶魔低语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快意,穿透了引擎的咆哮、轮胎的嘶鸣、暴雨的喧嚣,精准地、残酷地,钻入了我即将陷入黑暗的耳膜:
“沉舟,这下……干净了。”
“轰——!!!”
无法形容的、足以碾碎骨骼和灵魂的恐怖撞击感,如同万吨巨锤,狠狠砸在我的身体左侧!整个世界瞬间天旋地转!
剧痛只来得及在神经末梢炸开一个微小的火星,就被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
身体……变得好轻……像一片被狂风撕裂的枯叶……在冰冷窒息的墨色汪洋里……不断地下沉……下沉……
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卷入无尽的虚无漩涡……
黑暗。无边无际、粘稠窒息的黑暗。
意识像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片,缓慢地、艰难地,一点一点向上漂浮。每一次试图凝聚,都伴随着剧烈的、如同被无数钝器反复敲打的疼痛,从头部蔓延到四肢百骸。
耳边,是单调而持续的、规律性的“嘀…嘀…嘀…”声,还有仪器运行时发出的、低沉的嗡鸣。鼻端萦绕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冰冷药物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眼皮沉重得像被焊死。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眼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眩晕。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
白色的天花板。惨白的灯光。墙壁也是毫无生气的白。一根冰冷的金属杆立在床边,上面挂着几个透明的袋子,里面流淌着无色的液体,通过细细的管子,连接到我盖在薄被下的手臂。
病房。这里是……医院?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像有电钻在太阳穴里搅动。我痛苦地蹙紧眉头,发出一声微弱模糊的呻吟。
这细微的声音,似乎惊动了房间里另外的存在。
视野的边缘,模糊晃动的人影迅速靠近。
一张脸,一张轮廓分明、极其英俊却写满了疲惫和复杂情绪的脸,猛地出现在我的正上方,几乎占据了全部的视野。他的眉头紧紧锁着,深邃的眼眸里布满了红血丝,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穿着昂贵的深色衬衫,领口有些凌乱,整个人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狼狈和……一种近乎狂乱的紧张?
这张脸……很熟悉……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我的大脑皮层,带来一阵剧烈的抽痛!但……他是谁?为什么看到他,心脏会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疼又闷?
紧接着,另一张脸也挤了过来。一张极其漂亮、妆容精致却掩饰不住眼底那丝惊疑和不安的脸。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涂着艳色口红的嘴唇也惊讶地张开着,目光紧紧锁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极力压抑的慌乱?
这张脸……也很熟悉……同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莫名强烈的、混杂着厌恶和恐惧的情绪!她又是谁?
剧烈的头痛和强烈的陌生感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和混乱。我茫然地看着这两张近在咫尺、表情各异的、既熟悉又完全想不起是谁的脸孔,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火辣辣的痛。
我用尽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点力气,声音微弱、嘶哑,充满了茫然无措的困惑,艰难地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