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们……是谁？”
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摩擦过枯木。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我残存的气力，却在这死寂的病房里激起千层浪。
那张悬在我上方、英俊却疲惫不堪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深陷眼窝里的瞳孔急剧收缩，如同被强光刺伤的猛兽，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紧张、疲惫、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刹那间冻结，凝固成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空白。他攫住我手臂的手指猛地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剧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晚意……” 他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声音艰涩得可怕，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你说什么？” 那声音不再是记忆中冰冷的宣判，而是某种东西在内部轰然坍塌的余响。他俯得更低，灼热的、带着浓重烟草味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试图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锁住我茫然的视线，仿佛要从里面挖出一点熟悉的痕迹。
剧烈的头痛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针扎似的锐痛在太阳穴突突跳动。那张靠得过近的、充满压迫感和痛苦审视的脸，只让我感到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强烈的排斥！他是谁？为什么这样看我？为什么我的心跳得这样快，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痛……” 我本能地挣扎，想甩开那只铁钳般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放开我……你是谁？”
我的挣扎和抗拒，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眼底那片凝固的空白里。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攫住我的手松开了些许力道，但指关节依旧泛着骇人的青白。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着我，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压迫。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我是这世上最难解的谜题。
“沉舟哥哥！” 旁边那个漂亮女人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尖锐得刺耳。她猛地扑过来，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艳丽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昂贵的衬衫布料里。她的脸色比医院的墙壁还要惨白，精心描绘的眼线被眼底涌上的湿意晕染开一小片，那份极力维持的精致优雅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慌。“她……她怎么会……她是不是装的？一定是装的！她恨我！她恨我们！她故意……”
“闭嘴，苏清浅！”
顾沉舟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像一块巨大的寒冰骤然砸下，瞬间冻结了苏清浅所有歇斯底里的尖叫。她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鹅，剩下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急促而惊恐的喘息。顾沉舟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所有的注意力，依旧牢牢地钉在我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旋转。
病房里的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只有心电监护仪那单调、规律的“嘀…嘀…嘀…”声，像一柄冰冷的小锤，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也敲打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再次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
落在了顾沉舟那只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惨白、并且微微颤抖的手上。
在他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的指缝间，露出了一张被攥得发皱、边缘甚至有些撕裂的、泛黄的纸片一角。那上面……似乎是一个人的影像……一个极其狼狈的女孩，在倾盆的雨水中，用尽全身力气拖着一个昏迷不醒、满身血污的少年……
轰——！
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猛地引爆！不是清晰的记忆，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血腥气的剧痛感，伴随着一种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冰冷，瞬间席卷了全身！
那张照片！
那个被我视若珍宝、却在昨夜被无情打碎踩踏的照片！
它怎么会……在这个男人手里？被他如此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力量攥着？指缝间露出的那个狼狈女孩……是我？那个昏迷的少年……是他？
混乱的信息如同无数碎片疯狂撞击着大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我痛苦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张照片，避开那个男人审视的目光。身体往病床另一侧缩去，牵扯到左半边身体的剧痛，让我瞬间冷汗淋漓。输液的针管被扯动，手背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别动！”
顾沉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低喝出声，身体前倾想要制止我的动作。他那张冷硬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混杂着焦虑和某种……笨拙的、试图掌控局面的急切？他伸出手，似乎想按住我挣扎的肩膀。
然而，他靠近的动作，他身上那股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雪松混合烟草的气息，以及他指缝间那张象征着巨大痛苦和羞辱的照片，都如同最强烈的催化剂，瞬间引爆了我心中那根名为恐惧的弦！
“走开！” 我用尽全身力气尖叫出来，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变调，身体拼命地向后缩，试图远离他，“别碰我！你走开！照片……照片拿走！”
剧烈的挣扎牵动了身上不知多少处伤口，尖锐的疼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眼前阵阵发黑。心电监护仪陡然发出急促的、尖锐的警报声！“嘀嘀嘀嘀——！” 刺耳的声音疯狂地撕扯着病房里凝滞的空气，红光急促闪烁，映照着顾沉舟骤然剧变的脸色和苏清浅那张惊恐扭曲的脸。
“医生！护士！” 顾沉舟猛地回头，朝着门口的方向厉声嘶吼，声音里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只剩下一种近乎失控的狂乱。他高大的身躯第一次显出一种无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不敢再触碰我，却又无法忍受我的痛苦挣扎。他看着我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难以置信、翻腾的怒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被深深刺伤的痛楚？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两个护士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催命符。
“病人情绪极度激动！血压心率异常飙升！” 医生语速极快，目光锐利地扫过监护仪上疯狂跳动的数字和蜷缩在床上、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的我，最后落在床边那两个明显是“刺激源”的人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家属立刻出去！马上！病人需要安静！立刻！”
“我……” 顾沉舟还想说什么，目光死死地锁在我身上。
“出去！” 医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指挥护士，“准备镇静剂！快！家属再不配合，我们只能请保安了！”
护士已经动作迅速地准备针剂。
苏清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拉扯着顾沉舟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的催促：“沉舟哥哥！快走吧！医生都说了！她……她现在需要治疗！我们在这里只会刺激她！快走啊！”
顾沉舟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雕。他看着被护士按住手臂、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眼神空洞茫然的我，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那张被攥得不成样子的照片。那张照片上，那个在雨中拼尽全力的狼狈女孩，和眼前这个脆弱惊恐、对他充满陌生和抗拒的女人，两张面孔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重叠、撕扯。
最终，他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咔哒”声。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大步流星地朝着病房门口走去，背影僵硬得如同一块移动的寒铁。
苏清浅如蒙大赦，慌忙跟上，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慌乱而急促的“哒哒”声，在刺耳的警报声里显得格外刺耳。
病房门在他们身后被护士用力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放松……放松……没事了……” 护士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冰凉的酒精棉擦拭着手臂的皮肤。
我像一条脱水的鱼，瘫软在病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汗水。身体的剧痛还在叫嚣，但更深的，是那种被彻底掏空、暴露在陌生和恐惧之下的无助感。
医生快速检查着监护仪，眉头紧锁。护士熟练地将针头推入我的静脉。
冰凉的液体缓缓注入血管，带来一种沉重的、向下拉扯的力量。意识如同沉入粘稠的泥沼，开始变得模糊、昏沉。眼前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惨白的天花板、闪烁的仪器灯光……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褪色。
在彻底坠入那片无知无觉的黑暗之前，只有两个清晰的碎片，如同烙印般刻在逐渐混沌的意识深处：
一张被巨大力量攥得变形、指缝间露出狼狈女孩影像的泛黄照片。
以及……那个男人转身离去时，最后看向我的眼神。
那不再是冰冷的漠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审视，不再是暴戾的怒意。
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一种世界被彻底颠覆的茫然、一种被某种沉重真相狠狠击中的剧痛……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深沉的……悔？
为什么……会有悔？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个微弱的涟漪，便迅速被汹涌而来的黑暗彻底吞没。
世界，归于一片死寂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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