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液体在血管里缓缓流淌,像一条沉缓的冥河,拖拽着意识不断下沉,沉向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记忆的绝对黑暗。身体仿佛悬浮在虚空之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感。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如同溺水者挣扎着浮出水面般,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沉重的眼皮掀开,视线花了片刻才适应病房里依旧惨白的光线。身体的疼痛感似乎被药物压制下去了一些,变成一种深沉的、弥漫性的钝痛,如同浸泡在冰水里。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却如同跗骨之蛆,并未随着昏迷消散半分。
我静静地躺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脑海中反复闪回着昏迷前最后定格的画面:那张被攥得发皱、指缝间露出狼狈女孩影像的泛黄照片,以及那个男人转身时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震惊、茫然、剧痛,还有那丝挥之不去的、深沉的悔。
悔?
为什么是悔?那个眼神,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钩子,扎在我混乱的记忆碎片里,每一次触及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困惑。他是谁?那张照片……那个在暴雨和血污中拖拽着少年的女孩……是我吗?那个昏迷的少年……是他吗?如果是,为什么他昨夜会用那样冰冷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那个叫苏清浅的女人,会露出那样恶毒的笑容?为什么……我会躺在这里,浑身是伤,记忆一片空白?
巨大的谜团如同浓重的黑雾,将我层层包裹,令人窒息。每一次试图回想,都像是用头去撞击一堵厚重冰冷的石墙,除了剧烈的头痛和眩晕,什么也得不到。
门外,隐约传来刻意压低的争执声,断断续续,像隔着厚重的棉絮。
“……必须弄清楚!她不可能……”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压抑,却蕴含着一种风暴般的焦躁和不容置疑的强硬。是顾沉舟。这个名字在我空白的脑海里自动浮现,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沉舟哥哥!你冷静点!” 苏清浅的声音带着哭腔,刻意放柔,却掩饰不住那份极力想安抚却又力不从心的急切,“医生说了,她需要静养!而且……而且她可能是装的!她恨我们,她故意……”
“装?” 顾沉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和冰冷的怒意,但随即又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嘶哑,“……颅内出血,全身多处挫伤骨折……她拿命来装?!苏清浅,你给我闭嘴!”
“我……” 苏清浅的声音像是被掐断了,只剩下急促而压抑的抽泣。
门外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是顾沉舟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王院长,我需要知道最确切的结果。立刻安排最全面的检查。我要知道她的大脑……到底怎么了。所有费用,按最高规格走。”
“顾先生,您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 一个陌生而沉稳的中年男声回应道。
脚步声渐行渐远。门外的世界似乎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那压抑的暗流,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丝丝缕缕地渗进病房,缠绕上我的心脏。
没过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不是顾沉舟,也不是苏清浅,而是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沉稳儒雅的中年医生。他身后跟着两位护士,推着各种精密的仪器设备。
“林小姐,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王院长走到床边,声音温和,带着职业性的关切。他的目光敏锐地扫过我的脸,观察着我的状态。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疼……头很疼……” 声音嘶哑得厉害。
“这是正常的,您经历了严重的车祸,头部受到撞击。” 王院长耐心地解释,“我们刚刚给您用了镇痛和镇静的药物,帮助您休息。现在,我们需要给您做一些详细的检查,评估一下您目前的状况,特别是脑部的恢复情况。您能配合我们吗?”
我茫然地点点头。此刻的我,就像一艘在茫茫迷雾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的小船,任何一点来自外界的指引,哪怕是冰冷的仪器,都成了暂时的浮木。
接下来的时间,像一场漫长而冰冷的仪式。我被小心翼翼地挪动,冰凉的电极片贴在头皮上,刺目的光线在眼前闪烁,巨大的机器发出低沉或尖锐的嗡鸣,将我整个人包裹进去。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伤处的剧痛,每一次机器的噪音都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我只能紧紧闭着眼,咬紧牙关,忍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煎熬。护士偶尔会轻声安抚,但那声音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检查持续了很久。当最后一项检查结束,我被重新安置回病床上时,已经精疲力竭,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
王院长看着手中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机器余温的报告单,眉头越皱越紧。他翻动着厚厚的纸张,目光在复杂的影像图和数据间快速移动,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终于,他放下报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严肃和不易察觉的同情。
“林小姐,”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根据目前的检查结果,尤其是最新的脑部核磁共振成像显示……您的大脑颞叶内侧海马区,以及部分前额叶皮层,存在明确的挫伤和局部水肿迹象。这些区域……主要负责情景记忆的编码、存储和提取。”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结合您完全无法识别顾先生和苏小姐,对自身遭遇的车祸也毫无记忆,以及对过去关键事件(比如照片所示场景)表现出强烈的生理性恐惧但无具体回忆等症状……” 王院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用了一个清晰而残酷的词语,“我们初步诊断,您的情况属于严重的创伤后逆行性遗忘(Post-Traumatic Retrograde Amnesia)。”
遗忘。
逆行性遗忘。
这几个冰冷的、带着医学精准性的词语,如同最沉重的判决,轰然砸下!
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几个字在疯狂地旋转、放大,最终化为一片彻底的、令人绝望的虚无。
我……失忆了?
我忘记了那个叫顾沉舟的男人?忘记了那个叫苏清浅的女人?忘记了那场惨烈的车祸?甚至……可能忘记了那张照片上,那个在暴雨中拼命的自己?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连根拔起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抵御这突如其来的、摧毁性的真相。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片麻木。
“医生……”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和哀求,“那……那我的记忆……还能回来吗?”
王院长看着我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眼中巨大的恐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放得更缓,却也更显沉重:“林小姐,大脑的损伤和记忆的恢复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目前,我们无法给出确切的保证。有些记忆可能会在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后逐渐恢复,尤其是那些比较久远的、或者情绪烙印深刻的记忆碎片。但……也有部分记忆,特别是紧邻创伤发生前的记忆片段,由于损伤的位置和严重程度,可能会永久性丧失。”
永久性……丧失?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被这残酷的话语彻底掐灭。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我瘫软在枕头上,目光失焦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像一个被遗弃在荒原的旅人,不仅找不到归路,甚至连自己是谁,从哪里来,都彻底模糊了。
王院长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关于静养、药物、可能的后续康复治疗,以及需要避免情绪剧烈波动等等。他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我机械地点头,大脑却一片混沌,根本无法处理这些信息。
他离开后,病房再次陷入了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那规律却冰冷的“嘀…嘀…”声,提醒着我这具残破身体的存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扭曲变幻的光带。
就在我被这巨大的虚无感吞噬,几乎要再次沉入昏睡时,病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
没有脚步声。
只有一道高大而沉默的阴影,如同夜色本身,悄无声息地笼罩在病床前。
是顾沉舟。
他没有开灯,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黑暗与光影的交界处,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病房里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下颌紧绷,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深邃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审视、冰冷或暴怒,也不再是昏迷前那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复杂情绪。此刻,那目光里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凝滞。像暴风雨过后,海面上残留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疲惫。
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瞬不瞬地锁定着我。那视线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在我的胸口。
空气凝固了。
巨大的压力让我无法呼吸。恐惧再次不受控制地蔓延上来,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身体僵硬,不敢动弹,甚至连目光都不敢与他对视。昨夜那冰冷的宣判(“你只是她的替身”)、那粗暴的钳制、那刺目的车灯、苏清浅恶毒的低语……这些混乱的碎片虽然无法串联成完整的记忆,却化作了最原始的本能恐惧,烙印在每一根神经末梢。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迫感逼得再次崩溃时,顾沉舟终于动了。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滞涩感。他抬起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曾粗暴地攫住我下巴的手,那只曾紧攥着那张泛黄照片、指节泛白的手。
此刻,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张开。
掌心里,静静躺着那张被他攥得发皱、边缘撕裂的泛黄照片。照片上,暴雨如注,汽车残骸扭曲,泥泞中那个狼狈不堪、却眼神决绝的女孩,正拼尽全力拖拽着昏迷的少年。雨水和泥泞模糊了细节,却模糊不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绝望和……不顾一切。
照片被他捏得太久,上面甚至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汗湿的指痕褶皱,正好压在那个女孩沾满污泥的脸上。
他的目光,没有看我,而是死死地、近乎贪婪地、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聚焦在照片上那个狼狈的女孩身上。他的指尖,带着一种极其轻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抚过照片上女孩被泥水糊住的脸颊,抚过她湿透紧贴在额头的乱发,抚过她用力到指节发白、死死抓住少年衣襟的手……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触碰,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布满裂痕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一个被彻底颠覆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昏暗的光线下,他紧抿的薄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有一声极其低微、沉重得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逸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那叹息声太轻,却像一把沉重的鼓槌,狠狠敲击在我空洞的心脏上。
然后,他抬起了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终于从照片上移开,再次看向我。
这一次,那目光穿透了黑暗,穿透了我的茫然和恐惧,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复杂情绪——有震惊过后的余烬,有世界崩塌后的茫然无措,有被巨大欺骗愚弄的滔天怒意,有深入骨髓的悔恨,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如同凝视深渊般的……痛。
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替身”,一个“赝品”,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影子”。
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他亲手打碎的、再也无法复原的……旧梦?
照片上那个拼命的女孩……和我……真的……是同一个人?
这个认知,如同最刺目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的混沌迷雾!虽然依旧没有具体的记忆画面涌出,但一种强烈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直觉,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席卷了全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是他!那个照片里的少年是他!救他的人……是我?!
那苏清浅是谁?他昨夜冰冷的话语(“你只是她的替身”)、他今晨的暴怒、他维护苏清浅的姿态……这一切……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一场由他亲手导演的、荒诞至极的悲剧?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头痛欲裂!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加浓郁的血腥味,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呃……” 一声压抑的痛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
顾沉舟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看着我的眼神瞬间变了,那份沉溺于照片的复杂痛楚被惊醒,迅速被一种混杂着焦虑和笨拙的急切所取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那只拿着照片的手伸向我,似乎想安抚,又似乎想确认什么。
“别……” 我惊恐地往后缩,声音因为恐惧和混乱而变调,“别过来!照片……照片上的……是我?”
我的声音嘶哑而尖锐,带着巨大的困惑和指控,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
顾沉舟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被我的质问狠狠抽了一记耳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情绪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震惊、痛楚、难以置信、还有那被赤裸裸点破的、无处遁形的巨大荒谬感……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黑暗。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张向来冷硬、掌控一切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显露出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和无措。他攥着照片的手,指关节再次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
就在这时——
“吱呀……”
病房门被推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
一只涂着鲜红豆蔻指甲油的手,无声地搭在了门框边缘。紧接着,半张妆容精致、却写满了紧张、探究和一丝难以掩饰的阴鸷的脸,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是苏清浅!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先是飞快地扫过僵立在床前、脸色铁青的顾沉舟,然后,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要将人剥皮拆骨的审视,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最后,她的视线下移,定格在顾沉舟那只僵在半空、紧攥着照片的手上!
当她看清那张照片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巨大的惊骇和恐慌!如同见了鬼一般!血色瞬间从她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她搭在门框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门板的油漆里!
病房内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凝固成一块巨大的、透明的、即将炸裂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