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的时候,徐明趴在礁石上吐了最后一口海水。咸涩漫过喉咙时,他忽然想笑——连死都这么费劲。
他没回家,在码头找了件别人晾晒的旧外套裹上,兜里摸出半盒被泡软的烟。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着,火苗在风里抖得像他此刻的呼吸。他摸向胸口,那枚刻着“徐”字的银挂坠还在,冰凉的棱角硌着肋骨,像某种不肯松口的提醒。
三天后,他在邻市租了间朝南的小屋子。玻璃窗上有道裂缝,阳光照进来时会折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光带。他对着镜子剪短了头发,把“徐明”两个字从身份证上抠下来,换成一张临时居住证。照片上的人眼神发直,名字一栏写着:徐念天。
“念天”,他对着空气念了一遍,喉结动了动。不是纪念,是惦念。像小时候攥着糖纸不肯丢,明知化了的糖渍会黏手,偏要留着那点甜。
他开始写东西,就在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笔记本上。第一页只写了“第一章”三个字,下面画了道横线。笔尖悬了很久,落下时却只写了句:今天天气不错,风从东边来。
挂坠被他换了根红绳,贴身戴着。夜里翻身时,银器会撞在床板上,叮一声轻响。他会惊醒。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点晕开时,他忽然想起福利院那个总穿蓝布褂子的张阿姨。阿姨教他写字时,总握着他的手,在旧作业本背面一笔一划描:“明啊,字要写直,人才能站得稳。”
他其实记得三年级的教室,阳光透过木窗棂,落在算术本上。老师夸他聪明,说这孩子三年级就学完了小学的课,将来准有出息。那时书包里总装着妈妈削的铅笔,爸爸接他放学时,会把他架在脖子上,说“我们明是块读书的料”。
九岁那年的刹车声,像把钝锯,锯断了书包带,也锯断了那些日子。福利院的墙很高,他趴在铁门上看别的孩子背着书包走过,张阿姨就把他拉回来,往他手里塞块烤红薯:“咱不学那些,阿姨教你认钱,教你写自己的名字,饿不着就行。”
红绳勒得脖子发紧,他把挂坠摘下来,用指腹蹭那“徐”字。这字是张阿姨教他写的第一笔,那时他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徐”像条歪歪扭扭的蛇,阿姨就笑着说:“比阿姨强,阿姨到现在还写不好自己的名字呢。”
笔记本上的“第一章”三个字,笔画生硬得像用石头刻的。他重新拿起笔,在“今天天气不错,风从东边来”下面,慢慢画了个小太阳——不是课本上的那种圆,是他小时候在福利院墙上画的,带着锯齿边的模样。
挂坠重新戴好时,红绳沾了点墨渍。他想起陆天第一次见他写字,蹲在码头的木箱旁,眼睛瞪得圆圆的:“徐明,你这字比我作业本上的还好看!”其实他知道,自己写得远不如陆天——那孩子偷摸去废品站捡旧课本,字写得方方正正,像打印出来的。
窗外的风停了,玻璃上的裂缝黑沉沉的。他把笔记本压在枕头底下,摸了摸胸口的挂坠。明天去废品站转转吧,他想,说不定能捡到本带图画的书,照着画下来,也算给这“第一章”,添点颜色。
阁楼的窗棂结了层薄冰,徐念天把那本捡来的图画书摊在膝头。书页泛黄发脆,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海浪和船,像他小时候在福利院墙上涂的鸦。
来这座城市已经第五天了。巷尾的旧货市场他转了三趟,昨天终于在一个堆着废铁的摊前,看到那台银灰色的傻瓜相机。老板说放了好几年,电池仓都锈了,他却蹲下去,用袖口擦了擦镜头,说:“就它了。”
此刻相机正躺在枕边,金属壳子凉得像块冰。他摸过去,手指卡在冰凉的按键上,忽然想起图画书里的一页——一个小男孩举着相机,对着大海按下快门,旁边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把今天装进去。”
咳嗽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他蜷起身子,把图画书按在胸口,相机硌着肋骨,疼得很清醒。明天该去买电池和胶卷了,他想。不用拍什么好看的,就拍阁楼的斜顶,拍巷口卖早点的灯箱,拍每天早上窗玻璃上不同形状的冰花。
等胶卷装满了,就找个陌生人,拜托他把相机和图画书一起寄给陆天。不用写地址,陆天总能收到的——就像以前,他藏在码头木箱里的糖,陆天总能第一个找到。
挂坠在领口晃了晃,“徐”字蹭着下巴。他把相机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沉甸甸的秘密。从今天起,镜头对着的不是风景,是剩下的日子。每按一次快门,就像给陆天寄了张没写地址的明信片:你看,我在这里,好好数着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