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关堡的厮杀声终于停歇,只余下火焰舔舐废墟的噼啪声和伤者垂死的呻吟。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混合着焦糊、血腥和尸体腐烂的恶臭。象征着青藤王权的崭新藤蔓旗,带着几分仓促和强硬的姿态,插在城头最高处,俯视着下方满目疮痍的城池和城外虎视眈眈的两股势力——金帐汗国的狼旗在西方烟尘中若隐若现,雪国圣教军那令人心悸的纯白方阵则在北方的寒雾中沉默矗立。东方桀站在残破的城楼上,冰冷的盔甲下,心如同被浸在冰水里。他打下了这座城,却发现自己坐在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上,桶外全是点燃的火把。
“王上,”心腹将领声音干涩,“拓跋冽的游骑在城外十里游荡,雪国人的寒气一天比一天重。我们的箭矢不足三成,伤兵满营……熔炉谷那边,赤焰的黑甲军占了青木城,却按兵不动,像是在等什么……” 将领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青藤王国这棵刚刚从血泊中长出的幼苗,随时可能被两大强敌碾碎,而占据他老巢的赤焰军,是敌是友?
东方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城外,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他好色,但他更惜命,更渴望权力。女人是点缀,权力才是根本。青木城的妃子们?慕容昭的珍藏?此刻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影子,远不及眼前铁关堡这岌岌可危的王座重要。他必须活下去,他的新王国必须活下去!
“派使者,”东方桀的声音沙哑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铁砧上敲打出来,“去青木城。告诉赤焰的将军,本王……要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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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城,王宫的血腥气尚未散尽,但秩序已在黑甲军的铁腕下迅速恢复。断壁残垣间,沉默的士兵如同黑色的礁石,无声地清理着战场,搬运着尸体,也搬运着从秘库和国库中搜出的、堆积如山的财富和……那些价值连城的档案文书。
黑甲主将站在曾经属于慕容昭的、如今空荡荡的奢华寝殿窗前。窗外,工匠们正在修复被焚毁的宫墙,叮当作响。一个同样全身覆甲、只露出锐利双眼的副将快步走入,单膝跪地:“将军,青藤王东方桀的使者到了。就在宫门外。”
黑甲将军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忙碌的景象,冰冷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毫无波澜:“条件。”
副将沉声道:“东方桀愿放弃铁关堡及周边所有新占之地,全军撤出。条件是……我赤焰大军放弃青木城,撤回熔炉谷以西原防线。”
寝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工匠的敲打声清晰地传来。
许久,黑甲将军缓缓转过身,面甲下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锥,刺向副将:“他倒是……清醒了。”
“将军,我们……”副将欲言又止。放弃刚刚浴血攻占、象征着对青木王朝致命一击的都城?这代价不可谓不大。
“青木城,孤悬敌境。”黑甲将军的声音依旧冰冷,却道破了关键,“四国环伺,群狼噬虎。守它,需十倍兵力,千里粮道。不如……熔炉谷。”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这是刚刚从青木枢密院缴获的最详尽的四国地形图。粗粝的手指,点在代表熔炉谷的位置,又缓缓划过,最终停在铁关堡。“东方桀在替我们……拔掉最靠近熔炉谷的毒牙。他守铁关堡,便是替我们挡金帐、阻雪国。”手指猛地一按,“铁关堡若在金帐或雪国手中,熔炉谷日夜难安!东方桀……他需要时间喘息,我们……更需要时间舔舐伤口,重铸熔炉!” 他的目光扫过沙盘上代表金帐汗国和雪国圣教军的标记,寒意森然。
“告诉使者,”黑甲将军的声音斩钉截铁,“青木城,一月内,我军撤空。铁关堡,十日内,青藤军必须滚得干干净净!所有缴获的军械、粮秣档案、工造图册……”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尤其是关于熔炉谷火器、青木藤甲工艺、以及雪国‘凝冰髓’的所有记录,全部封存,随我军一同带走!一张纸片也不许留下!”
“遵命!”副将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重重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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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议以惊人的速度达成。
十日后,铁关堡。
一面面崭新的青藤旗帜被沉默地降下。东方桀站在城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用无数青木士兵和他自己野心浇筑的城池,眼中没有眷恋,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深的不甘。他翻身上马,对着身后同样疲惫却带着解脱之色的军队低吼:“撤!”
青藤军如同退潮般撤离铁关堡,带走了能带走的一切辎重,留下了一座被洗劫一空、遍地狼藉、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未及掩埋尸体的空城。
几乎是青藤军后队离开的同时,一支规模不大却异常精悍的金帐汗国骑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出现在铁关堡西侧的山岗上。拓跋冽勒住战马,眯眼看着下方那座几乎不设防的空城,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而玩味的笑意。他并未下令冲锋,只是挥了挥手:“探!看看东方老儿和赤焰的杂碎,到底玩什么把戏!”
数骑斥候如离弦之箭冲下高坡。
与此同时,北方。雪国圣教军那纯白的营盘纹丝不动。主教手持冰晶权杖,站在一座临时搭建的冰晶祭坛前,望着铁关堡方向,纯白的面具下传出毫无感情的祷言:“…背信者弃城,怯懦者归巢…寒霜的审判,终将覆盖一切尘土与灰烬…” 寒气在他周身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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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青木城。
最后一批黑甲士兵,如同沉默的黑色潮水,秩序井然地开出城门。沉重的辎重车队压过青石板铺就的御道,发出隆隆的回响。车上满载着密封的木箱和成捆的卷宗。曾经象征青木王权的宫门缓缓关闭,落下了沉重的铜锁。这座千年古都,如同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在秋风中萧瑟。
黑甲将军骑在战马上,立于城外高坡,回望这座付出巨大代价攻占、又毅然放弃的城池。面甲下的目光深邃如渊。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前蹄扬起。
“回熔炉谷!”冰冷的声音传遍全军。
黑色的铁流转向西方,朝着那片永不熄灭的火焰之地,滚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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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炉谷。
当赤焰帝国的黑色军旗再次出现在谷口时,谷内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与哭泣。留守的老弱妇孺、伤残匠兵涌上谷道,迎接归来的军队,寻找着熟悉的面孔。有人相拥而泣,有人跪地痛哭失踪的亲人。
老吴佝偻着背,依旧守着他那口破旧的炉子,只是炉上熬煮的已不再是“伤药”,而是修补兵器用的铁水。他看着沉默归来的大军,看着那些车厢里满载的、显然来自青木城的辎重箱笼,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手中的铁钳,无意识地在滚烫的铁砧上,敲出三个短促、一个悠长的节奏,像是某种确认的信号。
而在归来的队伍末尾,混杂在少数被带回的、有价值的青木俘虏中。哑女学徒低着头,穿着更加破烂的衣衫,脸上煤灰混合着尘土,毫不起眼。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低垂的刘海下,飞快地扫过熔炉谷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扫过老吴那佝偻的身影,最后定格在谷底那依旧日夜咆哮、吞吐着烈焰的巨大熔炉之上。她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按住胸口最贴身的地方——那里,藏着染血的秘图,和那片冰冷的、致命的金属碎片。
熔炉谷的火焰,在短暂的黯淡后,再次熊熊燃烧起来,比以往更加炽烈。风箱的呼啸、铁锤的轰鸣、铁水奔流的嘶吼,重新成为了这片土地的主旋律。士兵们卸下沉重的黑甲,换上匠人的皮裙,沉默地加入劳作。熔炉在修复,新的武器在锻造,战争的创伤在滚烫的铁水与汗水下被强行弥合。
帝国的熔炉重燃,不是为了庆典,而是为了下一次更加酷烈、更加漫长的燃烧。铁关堡成了东方桀烫手的山芋,青木城化为一片权力真空的死地,金帐汗国与雪国圣教军在短暂的惊疑后,贪婪的目光必将重新聚焦。而熔炉谷深处,哑女紧握的秘密,老吴无声的敲击,以及那支沉默军队带回的、来自青木王朝核心的庞大知识,都如同投入熔炉的薪柴,让这复仇与重生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更加不可预测。
一只漆黑的乌鸦,在熔炉谷上空盘旋了几圈,发出几声嘶哑的鸣叫,最终振翅飞向北方那片越来越浓重的寒雾。炉火映照着谷中一张张疲惫、坚韧、或深藏心事的脸,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崎岖的山岩上,如同无数沉默的、蓄势待发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