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第一次在银杏道上撞见温棠时,是深秋最盛的时节。风卷着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铺了满地碎金。她蹲在那片绚烂里,指尖极轻地拂过一片银杏叶的边缘,叶脉凸起的纹路硌着指腹,她却像是摸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唇角弯出浅浅的弧度:“今天的叶子比昨天脆些,该是更干了。”
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的棉花,陈砚站在几步外,看着阳光透过枝桠,在她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穿着杏色的羊绒围巾,边角被风掀起一点,露出小巧的下巴。那双眼睛很漂亮,瞳仁是浅褐色的,像盛着融化的琥珀,却偏偏蒙着层薄雾,什么也映不进去。
他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捡起她脚边一片快要被风吹走的叶子,递过去:“这片更完整。”
温棠吓了一跳,指尖猛地蜷起,随即抬起头,脸上漾开歉意的笑:“谢谢……不好意思,我没听见脚步声。”
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小扇子,陈砚忽然想起抽屉里那张泛黄的照片——妹妹小时候蹲在银杏树下,也是这样的神情,连围巾的颜色都分毫不差。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钝钝的,带着点说不清的酸楚。
从那天起,陈砚成了这条路上的常客。
他算着温棠放学的时间,总会提前半小时等在路口。看见她背着帆布包,握着导盲杖小心翼翼走来时,就装作刚巧路过的样子迎上去:“温小姐,好巧。”
温棠每次都会笑弯眼睛:“陈先生也这个时间经过呀?”
“嗯,公司就在附近。”他说着谎话,目光却落在她导盲杖的顶端——那里被磨得有些发亮,想来是用了很久。
他开始替她留意路况。看见地砖松动,会提前说“左脚边半步,有块砖不平”;遇见迎面而来的自行车,会轻轻扶她往内侧靠一靠;甚至记得她常去的那家盲人按摩店门口有三级台阶,每次都数得清清楚楚。
温棠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会在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时,主动打招呼:“陈先生今天没穿西装呀?”他那天换了件休闲夹克,她竟能从脚步声的轻重里听出不同。
他开始变着法地找理由和她多待一会儿。“刚买了糖炒栗子,老板说趁热吃最香,分你一半?”他剥栗子的手法很熟练,滚烫的栗子在指间转两圈,壳就裂开,露出金黄的肉。递到她唇边时,会下意识地吹凉些。
温棠小口咬着,栗子的甜香在舌尖散开,她眯起眼睛笑:“比街角那家好吃。”
“那我明天再去买。”他说得自然,仿佛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约定。
他带她去听室内乐音乐会,选了她最爱的小提琴曲。黑暗中,他轻声在她耳边描述舞台上的情景:“小提琴手穿了件酒红色的礼服,灯光落在琴弦上,亮得像星星。”温棠听得很专注,指尖在膝头轻轻打着节拍,结束时,她侧过头对他笑:“陈先生描述得真好,像我也看见了一样。”
他还在她生日时,送了台盲文点读机。温棠摸着那光滑的外壳,声音里带着惊喜:“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他没说,是上次去她家,看见她床头堆着厚厚的盲文书籍,其中一本的扉页上,用针孔般的字迹写着“想要台点读机”。
那些日子里,陈砚觉得自己像被泡在温水里。温棠会在他加班晚归时,摸黑摸到玄关,手里捧着用保温壶温着的牛奶,“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牛奶还热呢”;会在他感冒时,凭着记忆找到药箱,把感冒药和温水递到他手里,“这个是白色的药片,一次吃两片”;甚至会给他织围巾,针法算不上熟练,边缘有些歪歪扭扭,却选了他最喜欢的深灰色。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颜色?”他捏着那软软的毛线,心头一热。
“听你说话的声音,觉得该配沉稳点的颜色。”她仰着脸笑,眼睛里虽然没有焦点,却亮得像盛了星光。
陈砚那时是真的觉得,自己对温棠的心意,早就和对妹妹的怀念分离开了。初见时的那份恍惚,不过是命运递来的引线,真正让他沉沦的,是她递牛奶时指尖的温度,是她笑起来时软软的语调,是她明明身处黑暗,却比谁都活得明亮的样子。
他甚至偷偷准备了戒指,想在银杏叶落尽前,告诉她:“我想做你的眼睛,不是因为像谁,只是因为是你。”
可他没等到那个时候。
那天下午,温棠刚从图书馆出来,就被一个穿着精致套装的女人拦住了。香水味很浓,带着攻击性,温棠下意识地握紧了导盲杖。
“你就是温棠?”女人的声音很冷,像冰锥子。
“请问你是……”
“我是陈砚的前女友。”女人顿了顿,刻意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温棠没说话,指尖微微发颤。
“因为你像他妹妹啊,”女人轻笑一声,那笑声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他妹妹也是瞎子,喜欢穿杏色围巾,爱吃糖炒栗子,连走路时微微偏头的样子都和你一模一样。”
“你说什么?”温棠的声音在发抖,导盲杖的底端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不信?”女人像是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刀,“他钱包里一直放着他妹妹的照片,你可以摸摸看,眉眼是不是和你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带你去听的音乐会,是他妹妹生前最爱的曲目;他给你读的诗,是他妹妹写在日记本里的句子。温棠,你不会真以为,他喜欢你这副样子吧?”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温棠却像被钉在原地。风卷着银杏叶打在她脸上,冰凉的,像耳光。她想起陈砚第一次递给她栗子时的眼神,想起他描述音乐会时的温柔,想起他每次喊她“温小姐”时,语气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原来全是假的。
她不过是个替身,是他用来寄托思念的影子。
那天陈砚推开家门时,屋里黑得可怕。他摸到墙上的开关,暖黄的灯光瞬间涌出来,照亮了坐在沙发上的温棠。她面前的茶几上,摊开着一个他藏了多年的相册,封皮上还留着她指尖摸索过的痕迹。
那是他从未让她碰过的东西。
“陈砚,”她抬起脸,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空得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她的围巾……是不是也喜欢织成这种花纹?”
她的指尖落在自己织了一半的深灰色围巾上,针脚歪歪扭扭,是她练了很久才学会的花样。
陈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解释,想告诉她初见时的触动是真的,但后来的心动更是真的,那些日夜相处里滋生的温柔,早就盖过了最初的那份恍惚。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干涩的沙哑:“不是的,你听我说……”
“别说了。”温棠打断他,慢慢站起身。她摸索着去够沙发旁的导盲杖,指尖好几次都抓空了,像是突然忘了它该在的位置。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脚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一寸寸碾碎什么东西。
走到门口时,她停住了。背对着他,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陈先生,谢谢你这段时间……借我看了那么多风景。”
“但你的眼睛,我借不起。”
门被轻轻带上,咔哒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陈砚猛地冲过去,想开门追出去,手却在碰到门把时停住了。他能去哪里找她?他甚至不知道,没有他在身边,她能不能顺利走过那条堆满落叶的路。
他瘫坐在地上,怀里还揣着准备好的戒指,冰凉的金属硌着心口。相册里,妹妹穿着杏色围巾的笑脸清晰依旧,可陈砚看着看着,眼前浮现的却是温棠咬着栗子笑时,脸颊鼓起的模样;是她听音乐会时,指尖在膝头轻轻跳动的样子;是她摸黑给他递牛奶时,睫毛上沾着的细碎灯光。
什么时候起,那些温柔早就盖过了初见时的恍惚?什么时候起,他想起她时的心跳,比想起妹妹时的思念要汹涌千万倍?
他想不起来了。
后来的日子,陈砚还是每天去那条银杏道。
他依旧提着糖炒栗子,栗子壳剥得干干净净,放在保温盒里,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笑着凑过来,说“真甜”。可那条路上,再也没有穿着杏色围巾的姑娘,再也没有谁会偏着头问他“今天的叶子是不是更黄了”。
银杏叶落了又生,生了又落。陈砚站在原地,像一尊不会说话的石像,手里的栗子从温热放到冰凉,又从冰凉等到下一个深秋。
风过时,满街的叶子沙沙作响,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梦里有甜甜的栗子香,有温柔的说话声,可他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冰冷的、碎掉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