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德站在音乐学院演奏厅的最后一排,灯光已经暗了下来。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医生与病人的专业边界不允许这样的私下接触。但顾景深送来的那张VIP请柬像是一种无声的挑战,而维吉尔离去时的背影更像是一个未完成的乐句,悬在半空等待解决。
舞台中央的三角钢琴前,维吉尔静坐着。聚光灯下,他苍白的侧脸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浮雕,冷峻而完美。当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的瞬间,戴维德感到一阵电流顺着脊椎窜上来——那不是肖邦,不是预定的曲目,而是李斯特的《葬礼》。
琴声如刀,划开寂静。维吉尔的演奏带着近乎暴烈的情绪,左手低音部像是沉重的脚步声,右手高音区则如同哀鸣。戴维德不自觉地攥紧了扶手,他听过无数版本的李斯特,却从未感受过如此具象的痛苦——那不是演奏,而是一场公开的自我凌迟。
第三分钟,变故突生。维吉尔的手指突然痉挛,一个刺耳的不协和音撕裂了音乐织体。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银灰色的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成针尖大小。观众席开始骚动。
就在这时,第一排的顾景深站了起来。他没有回头,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右手抬起,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维吉尔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直了。三秒后,他重新开始演奏,曲目换回了预定的舒曼《克莱斯勒偶记》,但刚才那种摄人心魄的张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机械般的精准。
戴维德悄悄离开了演奏厅。回诊所的路上,他给顾雨晨发了条信息:"我需要维吉尔所有的医疗记录,包括他拒绝签署的那些。"
三天后,维吉尔如约出现在诊所。这次他准时到达,穿着深灰色高领毛衣和黑色西装外套,像个刚从葬礼归来的年轻鳏夫。戴维德注意到他的左手腕上多了一条丝质手帕,用一枚蛇形袖扣固定着。
"你喜欢我的即兴表演吗,医生?"维吉尔开门见山,嘴角挂着讥诮的弧度。他的眼下有浓重的阴影,像是很久没睡好了。
戴维德放下咖啡杯:"我更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你经历了什么?"
"只是...一个坏习惯。"维吉尔解开袖扣,露出手腕——那里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痕,最上方是三道新鲜的切口,精确地平行于桡动脉,"当我想象力过于活跃时,需要一些物理上的...调节。"
戴维德的心跳加快了。那些伤痕的排列方式异常规律,间隔几乎完全一致,像是...节拍器打下的记号。
"它们和你的音乐有关。"这不是提问。
维吉尔的眼睛微微睁大,第一次流露出真实的惊讶:"你比看上去敏锐。"他轻轻抚摸那些伤痕,"每道线代表一个小节。当乐章在我脑子里无限循环时,这是唯一能让它停下来的方法。"
"上次咨询你提到想弹给我听。"戴维德从书柜旁推出一台电子钢琴,"现在愿意吗?"
维吉尔盯着那台钢琴,表情复杂:"你不按常理出牌,医生。"
"传统方法对你显然无效。"戴维德调整好琴凳,"弹奏能帮助你表达那些无法言说的部分。就当是...音乐治疗。"
维吉尔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几厘米处,微微颤抖。突然,他按下了一组不和谐和弦,力度之大让戴维德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就是我的'无法言说'。"维吉尔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每天午夜,顾景深会来我房间'检查睡眠状况'。二十年来,从未间断。"
戴维德的胃部拧紧了。他保持着专业表情,但钢笔已经在记录本上戳出了一个洞:"这种行为...具体指什么?"
"哦,别担心。"维吉尔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没有你想的那种犯罪证据。只是坐在床边,抚摸我的头发,直到我假装入睡。"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有时候他会带一瓶檀香精油,说是帮助安神。那种气味...我现在闻到就会呕吐。"
戴维德想起顾景深无名指上的蛇戒,突然明白了那种不适感的来源——那不是父爱,而是一种标记领地的行为。
"昨晚他带来了新的乐评。"维吉尔突然转换话题,弹奏起一段忧郁的旋律,"《纽约时报》说我的舒曼'技术上无可挑剔,但缺乏情感深度'。"他的演奏越来越激烈,"他们懂什么?情感深度?当我试图把真实的痛苦放进去时,所有人都吓坏了!"
琴声戛然而止。维吉尔双手悬在半空,呼吸急促:"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世界想要一个完美的音乐机器,顾景深想要一个完美的傀儡,而我..."他的声音突然破碎,"我只想停止这些声音在我脑子里尖叫。"
戴维德轻轻按住维吉尔颤抖的手腕——那里有新包扎的伤口:"今天我们可以尝试一种叫EMDR的眼动脱敏疗法,帮助处理创伤记忆。你愿意试试吗?"
维吉尔的眼神突然变得警惕:"顾景深说过不能接受任何...催眠类治疗。"
"这不是催眠。"戴维德平静地解释,"你只需要跟随我的手指移动眼球,同时回忆特定的场景。整个过程你都是清醒的。"
咨询室的挂钟指向五点四十分,夕阳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戴维德引导维吉尔回忆最早感到不安的音乐会场景,同时用手指在对方眼前规律地左右移动。
"1999年,布鲁塞尔..."维吉尔的声音变得飘忽,"我十二岁,第一次国际比赛。弹错了一个音符,评委席上的顾景深...他笑了。"维吉尔的眼球快速转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当晚在酒店,他让我重复练习那个乐段,直到手指抽筋...然后他..."
突然,维吉尔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戴维德立即停止刺激,扶住他下滑的肩膀:"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吸气...呼气..."
维吉尔银灰色的瞳孔扩大得几乎看不到虹膜,他死死抓住戴维德的手臂:"你不明白...他无处不在...甚至在..."
就在这时,咨询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顾景深站在门口,西装笔挺,脸上挂着冰冷的微笑:"看来我迟到了。维吉尔没告诉你吗?我们的治疗协议要求我在场。"
戴维德感到维吉尔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像是一只被蛇盯住的小鸟。顾景深从容地走进来,坐在维吉尔旁边的沙发上,自然而然地整理了一下养子额前散落的头发。
"陈医生的方法很新颖啊。"顾景深的目光扫过电子钢琴,"音乐治疗?我很好奇维吉尔都和你...分享了什么。"
维吉尔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毛衣下摆。戴维德注意到他的呼吸频率已经变得异常浅快——典型的创伤反应。
"我们在讨论表演焦虑。"戴维德平静地说,故意看了眼手表,"不过顾先生,现在是保密治疗时间,除非病人主动放弃隐私权。"
顾景深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但眼神冷了下来:"作为法定监护人和医疗决定代理人,我有权了解治疗全过程。"他从内袋掏出一份文件,"这是2018年的法院判决书复印件,宣布维吉尔在精神状况不稳定期间由我全权监护。"
戴维德扫了一眼文件——确实具有法律效力。维吉尔在旁像尊雕塑般静止,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内心的风暴。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讨论一个折中的治疗方案。"戴维德合上文件夹,"维吉尔有明显的创伤后应激症状,我建议每周两次规律治疗,你可以参加最后十分钟的家属沟通环节。"
顾景深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那枚蛇戒:"合理的提议。不过我有个条件——治疗全程录音。为了...保障双方权益。"
离开诊所时,维吉尔走在养父身后半步的位置。在电梯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秒,他突然抬头,用口型对戴维德说了两个字:"救救我。"
当晚,戴维德在诊所加班整理病历。顾雨晨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两杯咖啡:"我看到灯还亮着。"她将其中一杯放在桌上,犹豫了一下,"关于维吉尔...你今天见到他了?"
戴维德转动着咖啡杯:"你从没告诉过我,你们是兄妹。"
"同父异母。"顾雨晨苦笑,"如果那个恶魔也能被称为'父'的话。"她突然压低声音,"戴医生,无论维吉尔告诉了你什么...不要完全相信。当他情绪不稳定时,会混淆现实与幻想。"
"比如?"
"比如他可能声称顾景深虐待他。"顾雨晨的眼神闪烁,"事实要复杂得多。我们十五岁那年...发生过一件事。维吉尔差点杀了顾景深,然后试图自杀。"她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从那以后,他就活在自己的叙事里。"
戴维德想起维吉尔手腕上那些精确如音符排列的伤痕:"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看到你看他的眼神。"顾雨晨的声音几近耳语,"那种想救一个人的眼神。但维吉尔...他已经破碎到无法修复了。顾景深只是收集碎片的那个人。"
她离开后,戴维德打开电脑搜索"维吉尔·顾 自杀事件"。几条被删除大半的旧闻链接跳出来,最完整的一条来自比利时小报:《音乐神童弑父未遂,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三个月》。
报道配图是十五岁的维吉尔被押上救护车的画面,他苍白的脸上满是血迹,银灰色的眼睛直视镜头,像是某种被困的野生动物。
戴维德关上电脑,走到窗前。夜色中,一辆熟悉的黑色奔驰缓缓驶过诊所门口,后车窗微微降下,隐约可见一个瘦削的侧影。
那是维吉尔。他在黑暗中凝视着诊所的灯光,直到车辆无声地滑入夜色。戴维德不确定对方是否看到了自己,但那一刻,他下定决心要解开这个被音乐和疯狂缠绕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