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下得紧，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扯絮般往下飘落，把整个东宫都裹进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寝殿内暖气融融，红烛高烧，映得满室通红，龙凤呈祥的喜被铺满了整张宽大的拔步床，上面散落着花生、桂圆、红枣、莲子，寓意着早生贵子。可这些喜庆的布置，此刻却显得格外讽刺。
交杯酒还摆在桌边的喜案上，两只精致的琉璃酒杯依偎在一起，里面的酒液却早已冰冷，连带着整个大殿都弥漫着一股寒意。
咚——咚——咚——
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苏晚卿端坐在喜床上，一身正红色的凤凰嫁衣衬得她肌肤胜雪，头上的九凤朝阳冠沉重异常，压得她脖颈有些僵硬。歪斜的凤冠下，几缕青丝垂落肩头，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
她保持着端庄的坐姿已经三个时辰了，从黄昏到深夜，肌肉早已僵硬得不听使唤。可即使如此，她依然脊背挺直，像一株寒风中不折的青松。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寒气裹挟着雪花涌了进来，苏晚卿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萧景琰走了进来，身上那件玄色镶金边的常服沾了不少雪花，一进门就融化成了水渍。他没有像寻常新郎那样穿着喜服，甚至连头发都只是随意束着，一看便知是从别处匆忙赶来。
他站在殿中，目光复杂地看着床上的新娘，那眼神里有愧疚，有不耐，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龙凤呈祥的锦被依旧叠得整整齐齐，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无声地诉说着这新婚之夜的尴尬与难堪。
苏晚卿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她没有抬头，只是静静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精致的刺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跳跃的烛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突然，烛芯"啪"地一声爆出一个烛花，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晚卿缓缓抬起手，纤细白皙的手指揭开了头上的红盖头。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仿佛那不是象征着女子最珍贵时刻的盖头，而只是一件普通的物品。
红盖头飘落，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她的眉眼清冷，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淡红，组合在一起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疏离感。此刻，她那双清澈的杏眼正平静地扫过整个房间，最后落在萧景琰身上，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殿下深夜至此，是不舍民女独守空房，还是另有要事？"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这虚假的平静。
萧景琰显然没料到她会主动摘下盖头，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被惊得后退半步，随即才恢复了镇定。他皱了皱眉，语气有些生硬："你既知，何必多言。"
苏晚卿轻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无尽的寒意。她缓缓起身，身上的嫁衣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里面素白色的中衣。她走到萧景琰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香，那是柳轻若常用的熏香。
"江山与美人间，殿下已有抉择何必委屈。"苏晚卿微微抬头，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退缩，"民女不愿做这挡箭牌，更不屑与人分享夫君。"
萧景琰被她眼中的清冷刺得心口一痛，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确实选择了轻若，从一开始就是。
苏晚卿转身回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支金簪细细把玩着。那是一支成色极好的赤金镶红宝石簪子，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之一。"我有一提议。"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萧景琰看向她，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三年之内，我助你稳固帝位，打理后宫，绝不为难你的心上人。"苏晚卿将金簪放回梳妆盒，转过身来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三年之后，你需赐我一纸废后诏书，放我自由。"
萧景琰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他上前一步，声音有些急促，"废后之身将如何立足？苏家也不会容你！"
"总好过困在这金丝笼中，做个有名无实的摆设。"苏晚卿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殿下若真心疼爱那位，该给她正名，也该还我自由。"
萧景琰的面色不断变幻，紧紧攥着的拳头松开又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苏晚卿说的是事实，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他需要苏家的势力来稳固自己的地位，而苏晚卿...她显然对这太子妃之位毫无兴趣。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腰间解下一枚龙纹玉佩，狠狠攥在手心。玉佩质地坚硬，硌得他掌心生疼。"好！朕答应你！"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嘶哑，"待朕帝位稳固，定会给你体面，赐你自由！"
苏晚卿冷笑一声："民女不要体面，只要自由。"
她转身从梳妆台下取出笔墨纸砚，铺在桌上。然后拿起笔，蘸了蘸墨，在那张象征着他们婚姻的婚书上，空白处写下了一行娟秀却又带着几分凌厉的字迹："三年之约，期满自请废后。"
写完，她放下笔，抬眸看着萧景琰："殿下，请签字吧。"
萧景琰看着她清冷的侧脸，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有些模糊。他沉默地拿起笔，在她写的那行字下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萧景琰。
然后，苏晚卿取来印泥，先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个指印，再将印泥推到萧景琰面前。萧景琰伸出手，指尖沾满鲜红的印泥，在自己的名字上重重一按。
两人的指尖不经意间相触，冰凉的触感让苏晚卿下意识地缩了缩手，仿佛碰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萧景琰也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
"如此，合作愉快，殿下。"苏晚卿拿起婚书，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迹和指印，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自己的袖中。
萧景琰看着她的动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寝殿，仿佛多待一秒都会窒息。
殿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苏晚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她走到梳妆台前，开始一件一件地卸下头上的珠翠。
金钗、玉簪、步摇...一件件精致的首饰被她随手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卸下沉重的凤冠后，她感觉自己的脖子都轻快了不少。她拿起一把梳子，慢慢地梳理着自己乌黑的长发。
窗外的雪还在下，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她素净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萧景琰的身影出现在殿外的廊下，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那里徘徊着，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他走三步，停两步，时不时地抬头望向寝殿的窗户，每次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风雪中。
苏晚卿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也像是被这寒冰冻住了一般，没有丝毫波澜。
她关上窗户，回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冰冷的交杯酒。酒液入口辛辣，呛得她喉咙生疼，眼泪几乎要掉下来。她不在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就那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直到将那壶酒喝得底朝天。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雪也停了。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殿内，映照着满地狼藉的首饰和空了的酒壶。苏晚卿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染了些许泪珠，不知是醉了还是哭了。
殿门被轻轻推开，贴身侍女青禾端着水盆走了进来。看到殿内的景象，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水盆，快步走到苏晚卿身边："小姐，您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苏晚卿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茫，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她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有些渴了。"
青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小姐，昨夜...东宫侍卫统领换人了，是林统领的心腹张副将。"
苏晚卿闻言动作一顿，原本还有些迷茫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起来。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腕间的狼牙手镯，那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据说是用父亲在战场上斩杀的第一头狼的牙齿制成的。
"我知道了。"她淡淡地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青禾见她这样，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狼藉。
苏晚卿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底带着一丝疲惫，却眼神坚定，透着一股决绝。她身上的嫁衣已经被换下，穿着一件素白色的中衣，更显得她身形单薄。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而坚定地道："苏晚卿，从今天起，你只为自己而活。"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了早朝的鼓声，咚咚咚地响着，仿佛在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了，也宣告着她这为期三年的交易，正式拉开了序幕。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