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公园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我习惯在此时来跑步,避开白天的喧嚣。今天的天气格外阴沉,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滴下水来。潮湿的青草味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腔,跑道旁的柳树垂着枝条,叶片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银灰色。
我沿着湖边的小路慢跑,经过一座锈迹斑斑的木制长椅时,注意到有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坐在那里。她大约七八岁,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衣裙是褪色的暗红色,裙摆沾满泥渍,边缘已经磨出毛边。她的头发凌乱地扎成马尾,发梢枯黄分叉,有几缕散乱地贴在脖颈上。正低头玩着一块橡皮泥,那橡皮泥原本是鲜艳的橙色,此刻却变得灰暗,表面布满裂纹,像是被反复揉捏了数年。
我多看了她一眼,因为她独自坐在这里有些奇怪。家长通常不会让孩子单独活动,更何况她的连衣裙脏得离谱,仿佛曾在泥地里滚过许多次。但或许是她父母在附近,我便没多想,继续向前。跑鞋踏过潮湿的地面时,发出黏腻的“吱吱”声,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了未干的油漆上。
跑完两圈后,我折返经过长椅。小女孩还在原地,姿势和之前一模一样——脊背挺直,双手垂在膝上,橡皮泥被她攥在右手中,指尖以相同的节奏反复按压同一位置。她的马尾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幅度始终如一,就像被设定好的机械摆动。我微微皱眉,感觉有些不对劲。正常人不会在二十分钟内保持完全相同的动作,除非……除非她在重复某种无法停止的仪式。
这时,我注意到她的连衣裙颜色似乎更深了。起初以为是光线变化,但仔细一看,布料上渗出暗红色的痕迹,像是水渍,又像是某种黏稠的液体正从纤维间渗出。痕迹从裙摆向上蔓延,逐渐浸湿她的小腿,在皮肤上留下斑驳的红斑。我的心跳骤然加快,脚步不自觉放慢。
第三次经过长椅时,小女孩消失了。我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她刚才还在那里。长椅上只剩下那块橡皮泥,表面沾着暗红色的斑点,边缘还黏着几根枯黄的头发。我弯腰捡起,触感黏腻,还带着一丝温热。仿佛刚有人攥着它不久,体温尚未散尽。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我猛然想起,这块橡皮泥的裂纹中隐约嵌着细小的黑色颗粒——像是干涸的血痂。
我开始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小女孩的踪迹。湖边的人依然在各自活动,遛狗的老人从长椅到喷泉的距离永远是十步,每一步的间隔精确到厘米——左脚先踏出,右脚跟进,手中牵着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同步迈动四肢,尾巴始终垂着,没有摆动。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停在梧桐树下,车轮以每分钟三十转的频率匀速转动,车里的婴儿紧闭双眼,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起,仿佛在无声大笑。戴耳机慢跑的青年经过同一棵槐树时,耳机线在风中摆动幅度分毫不差,他的运动鞋每次落地都会溅起相同大小的泥点……
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所有人都在重复相同的动作,如同被录制好的视频循环播放。而我,是唯一的变量。
冷汗浸透后背,我拼命奔跑,试图逃离这片区域。但无论我跑向哪个出口,公园的布局都在变化——原本通向大门的石板路突然变成蜿蜒的泥径,两侧灌木丛疯狂生长,枝条上缠着褪色的红丝带;花坛的位置错乱,月季花的花瓣呈现出不自然的金属光泽;连湖的形状都扭曲成锯齿状,水面倒映着畸形的云层。我像被困在迷宫里,不断回到原点,鞋底沾满的泥浆越积越厚,每一步都变得沉重黏滞。
第四次经过长椅时,小女孩又出现了。这次她抬起头,用空洞的瞳孔盯着我。她的眼睛是浑浊的灰白色,虹膜上布满血丝,仿佛被浸泡在盐水中的玻璃珠。嘴角裂开一道不自然的缝隙,从唇角一直延伸到耳根,露出漆黑的口腔,里面没有舌头,只有蠕动的暗红肉块。橡皮泥在她手中蠕动,逐渐形成一张人脸,五官与我惊人相似,眼睛的位置还渗出一滴血。
“第八个。”她用沙哑的声音说,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细沙,“还差最后一个。”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橡皮泥,指尖流出的血混入其中,人脸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扭曲。
我疯狂转身逃跑,却撞进一堵看不见的墙。疼痛让我清醒几分,回头时,小女孩身后站着七个模糊的身影,都穿着同样的红色连衣裙。他们的脸逐渐融化,皮肤如蜡像般滴落,血液汇成细流渗入地面。其中一个身影发出我的声音,语调机械而冰冷:“轮到你了。”
我跌坐在地,发现脚下的泥土中埋着七块腐烂的橡皮泥,每块都捏成人形,五官分别对应公园里的其他“活人”。慢跑青年的橡皮泥残躯上,还插着半截耳机线;婴儿车里的孩子对应的泥块,手脚被扭曲成车轮的形状……而第八块橡皮泥,正被小女孩攥在手中,我的面孔逐渐成型,眼眶处空荡荡的,等待被填入什么。
云层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月光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公园。我这才看清,所有人的影子都连接着地下盘根错节的树根,而小女孩的影子是一条巨大的蜈蚣,触须缠住每一根影子,将他们拖向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