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刚过，蝉鸣便迫不及待地撞进了七月。夏薇薇把最后一摞儿童绘本塞进飘窗的书篮时，落地钟的铜摆刚好晃过七点。客厅里，女儿小棠正趴在地毯上搭积木，粉色蓬蓬裙沾着草屑，像只跌进春天里的蝴蝶。
"妈妈，你看！"小棠突然举起搭到一半的城堡，鼻尖沾着块蓝色积木，"我给公主建了个篮球场！"
夏薇薇的指尖在围裙上轻轻蹭了蹭。篮球场——这个词像颗被风吹起的蒲公英，轻轻巧巧就撞进了记忆的褶皱里。她蹲下来，替女儿理了理碎发，目光扫过茶几上那本压在相册下的速写本。封皮是褪了色的牛皮纸，边角卷翘着，像片被岁月反复抚摸过的老树叶。
"等妈妈哄你睡，好不好？"她轻声说，小棠立刻抱着城堡扑进她怀里，发顶飘着奶香味。哄睡曲哼到第三遍时，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清晰——是那种带着热度的、震得树叶簌簌响的蝉鸣，和十七岁那年的夏天重叠了。
夏薇薇把女儿的小毯子往上拉了拉，起身时踢到了那本速写本。它骨碌碌滚到沙发底下，露出半张画纸。她鬼使神差地弯腰去捡，却在蹲下的瞬间，被纸页间的铅笔痕迹烫了眼睛。
是他的侧影。篮球架下的少年，额发被汗水浸成一绺，球衣号码"7"在夕阳里泛着淡金。画纸右下角有行极小的字，当年她写的时候，铅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其实，你不用一个人扛着。"
那年高三，季沉总在晚自习后留在球场加练。他父母刚离异，母亲去了南方，父亲忙着生意，空荡荡的单元楼里只有他一个人。夏薇薇作为班级宣传委员，负责出黑板报，总在放学后留在教室。某天她收拾粉笔盒时，瞥见后门的玻璃上蒙着层白雾，有人在上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篮球。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季沉。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看她踮脚擦黑板，看她踮脚够最上层的粉笔槽，看她的马尾辫在风里一跳一跳。于是每天晚自习后，他都会在球场投两百个球，直到保安来锁门。而她总在十点半准时出现，抱着个保温桶，里面是她妈妈熬的红豆粥。
"给你的。"她把保温桶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他能听见她的运动鞋踩过落叶的沙沙声，能听见自己心跳盖过了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直到某天，他在她常坐的台阶上发现本速写本，扉页写着"夏薇薇的观察日记"，里面全是他——低头投篮时的弧度，擦汗时抬手的模样，甚至是他蹲在台阶上啃面包时，碎屑落在校服领口的狼狈。
最后一页夹着张纸条："其实，你不用一个人扛着。"字迹工整得像她画的速写，连句号都圆溜溜的。
后来呢？后来季沉转学了。再后来，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在教室后窗的玻璃上，看见他用马克笔写的"等我"。可等来的，是高考志愿表上他填了北方的一所工业大学，而她留在了南方的师范大学。
"妈妈？"小棠的声音像根细羽毛，轻轻挠了挠她的回忆。夏薇薇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赶紧用袖口擦了擦，把速写本塞进抽屉最深处。
同一时刻，季沉正站在书房的书架前。窗台上的绿萝垂下来，在他镜片上投下一片阴影。他伸手去够最上层的那本《建筑结构力学》，却碰倒了旁边的铁盒。盒子"哗啦"落地，滚出些旧物：大学时的学生证、项目获奖证书、还有个用蓝丝带系着的笔记本。
他弯腰去捡，指尖触到丝带的瞬间，呼吸顿住了。那是本匿名速写本，当年他是在教室后窗的玻璃上发现的——画里的少年总在篮球场，总在喝红豆粥，总在看某个方向。最后一页的字迹他熟得能背："其实，你不用一个人扛着。"
后来他找过那个女孩。问过同班同学，问过班主任，甚至在学校公告栏贴了寻人启事。可那时的夏薇薇像片云，来得突然，走得轻悄。再后来他谈了恋爱，结了婚，有了女儿糖糖。速写本被他收在铁盒里，藏在书架最上层，像收着颗随时会化的糖。
此刻他蹲在地上，翻开速写本。画纸已经泛黄，可铅笔痕迹依然清晰。第一页是他的侧影，第二页是他投球的背影，第三页......他指尖停在某一页，画里的女孩抱着保温桶站在走廊里，马尾辫被风掀起，眼睛亮得像星星。
"爸爸！"女儿糖糖的声音从客厅飘进来，"我要听《小星星》！"
季沉合上速写本，把它轻轻放回铁盒。起身时，镜片上的绿萝影子晃了晃，他忽然笑了。笑里没有遗憾，只有岁月沉淀后的温软，像杯放凉的红豆粥，甜得恰到好处。
夏薇薇合上女儿的绘本时，窗外的蝉鸣已经弱了。小棠蜷在她怀里，呼吸均匀得像只小猫。她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是丈夫发来的消息："今晚加班，不用等我。"
她起身去厨房热牛奶，路过玄关时瞥见鞋柜上的全家福。照片里她穿着米色针织衫，丈夫揽着她的肩，小棠骑在他脖子上，举着朵刚摘的月季花。阳光透过纱窗洒在他们脸上，把所有的褶皱都晒成了温柔的形状。
回到卧室时，那本速写本静静躺在抽屉里，像段被时光仔细包裹的记忆。她轻轻抚过画中少年的眉眼，忽然想起季沉婚礼那天，她在朋友圈刷到照片。他穿着黑色西装，身边站着穿白纱的姑娘，笑得很暖。
"原来我们都长大了。"她对着月光喃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速写本的封皮。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带来楼下桂树的香气，混着小棠均匀的呼吸，像首没写完的歌谣。
时间是位最温柔的匠人。它把尖锐的遗憾磨成圆润的珍珠，把灼热的暗恋酿成陈年的酒，把所有来不及说的话，都收进行囊，藏在某个深夜的蝉鸣里，某个整理旧物的瞬间里。
而那些关于青春的印记，终究成了岁月长卷里最柔软的注脚——不必翻找，不必追问，只要记得，曾在某个夏天，有个少年，用篮球撞碎了她的寂静；有个女孩，用红豆粥温暖了他的孤独。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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