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刚过,蝉鸣在梧桐叶间织成密网。夏薇薇站在画室落地窗前,看楼下快递员把包裹码成小山,后颈还留着颜料刷蹭的浅痕——那是昨天给新画《涟漪》最后补色时蹭上的钴蓝。
画布中央是片暗涌的湖,水面浮着半片残荷,波纹从中心向外扩散,却在触及边缘时突然收束,像被谁轻轻按了下暂停键。她退后两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画框边角。这是重逢后的第三十七幅画,前二十八幅全是混沌的灰,直到上周在美术馆看见季沉母亲的摄影展,她才突然找到颜色。
"薇薇,下周个展的请柬设计稿出来了。"助理小夏抱着文件夹推门进来,发梢还沾着雨珠,"主办方说要突出'新生'主题,你看看这个色调......"
夏薇薇接过样稿,浅金与月白交织的底纹上,烫金的涟漪纹路正泛着微光。她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季沉撑着伞站在画室楼下,路灯在他镜片上碎成星子:"你画里的雨,从来不是要落进人心里的。"
"就这个吧。"她把样稿递回去,目光扫过日历上圈着的日期——七月廿九,季母摄影展闭幕日。那天她在朋友圈刷到过一张照片:穿藏青衬衫的男人站在展厅里,身侧老妇人扶着他的胳膊,两人都望着墙上那幅《晨雾里的玉兰》,背景里有模糊的花影。
"对了,"小夏像是想起什么,"上次说的那个画廊主,说有个藏家对你的《山雾》系列很感兴趣,约了这周末吃饭?"
夏薇薇正在调新颜料的手顿了顿。调色盘里的赭石与土黄交融成暖褐,像极了去年深秋在医院走廊,季沉替她披外套时,袖口蹭到的阳光。她低头搅了搅颜料,让两种颜色彻底融成没有棱角的棕:"再说吧。"
季沉把最后一摞报表合上时,窗外的晚霞正漫进办公室。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手机在桌面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今晚吃你爱吃的糖醋排骨,别加班太晚。"
电梯下行时,他看见玻璃幕墙映出自己的影子。三十七岁的男人,眼角有了细纹,却不像从前那样总耷拉着肩膀。上周部门竞聘主管,他站在台前陈述方案时,突然想起重逢那晚夏薇薇说的话:"你从前总像背着座山走路,其实山早就在你脚下了。"
出了写字楼,晚风裹着烤红薯的甜香扑过来。他拐进常去的菜市场,鱼摊老板娘远远喊:"小季,今天的鲫鱼特别鲜!"母亲总说他做饭像做报表,条理分明得没烟火气,可此刻他挑着活鱼的手,竟比核对数据时更稳当。
"妈,今天买了排骨。"他把塑料袋递过去,见母亲正踮脚够货架顶层的山药,连忙接过来放进购物车,"您上次说想吃的百合,我也买了。"
"你这孩子。"季母拍拍他手背,眼角的皱纹堆成花,"上回社区体检,大夫说我血压都正常了,你还总买这些补的。"
季沉弯腰帮她理了理围裙带:"健康最重要。"
路过小区花园时,几个老邻居凑过来打招呼。张婶拍着他胳膊笑:"小季啊,前儿在公园看见你跟王哥下象棋,那架势,可比从前有精神多了!"
他摸摸后颈,想起半年前那个坐在楼梯间抽了半盒烟的自己。那时他总觉得,生活是被按了慢放键的老电影,所有热闹都隔着层毛玻璃。直到在夏薇薇的画室里,看见那幅未完成的《重逢》——画布上半是暴雨,下半是初晴,交界处晕着团模糊的光,像极了他们当年在美院天台分冰淇淋的下午。
秋分那天,夏薇薇的个展《涟漪之后》开幕。展厅中央挂着那幅《涟漪》,湖水在射灯下泛着幽蓝,却不再有要漫出来的压抑。她站在画旁,听着观众的私语:"这颜色好沉,可又好像有股劲儿。""像暴雨停了,水在慢慢渗进泥土里。"
"喜欢这幅画?"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夏薇薇转身,看见季沉站在落地窗前,穿件浅灰毛衣,手里端着杯柠檬水。他身后的玻璃映着晚霞,把他轮廓镀得很软。
"季先生。"她笑了笑,"好久不见。"
"是好久。"他走近两步,目光落在画布上,"这湖......像当年我们学校后边的那个。"
"你说过,那年暴雨把荷花全打落了。"夏薇薇想起毕业前那个傍晚,他们蹲在荷塘边捡残荷,他说要把最完整的那支画进毕业创作,最后却只画了张素描,"后来我才知道,你那幅画,压在画架最底层整整七年。"
季沉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又抬头看她:"那天在医院,我看见你画的《重生》,画里的向日葵全是歪的。"
"因为它们刚从泥里长出来。"夏薇薇说。
展厅里响起轻柔的音乐,是《卡农》。有人喊季沉去帮忙揭另一幅画的封条,他转身前顿了顿:"下周末,我妈说要请你吃饭。她说......"他耳尖有点红,"她说你画的玉兰,跟她年轻时候在老家拍的很像。"
夏薇薇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忽然想起昨天整理画具时,在抽屉最深处翻出的那张电影票根。是去年冬天,她鬼使神差买的,场次是《情书》,座位在最后一排。票根边缘已经起了毛边,背面有行铅笔字:"如果那天我没走,你会不会等我?"
她把票根夹进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窗外银杏叶正落,像谁把时间撕成了金箔。笔锋落下时,她忽然明白,有些故事不需要结局——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线,分开后各自延伸,那些交叠的温度,早已变成了继续向前的力量。
傍晚闭展时,助理小夏抱着花束进来:"恭喜!有个藏家说,要把《涟漪》挂在公司大厅,说看着心里踏实。"
夏薇薇接过花,看见花束里藏着张卡片,是季沉的字迹:"画里的湖,终于活过来了。"
她把卡片放进围裙口袋,转身去拉窗帘。暮色漫进来,把画室的画架染成暖橘色。明天要去郊外写生,她想,该画片正在抽穗的麦田了——风过时,所有的生长都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