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从没见过这样的程逾白。

他站在知音琴行的老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却迟迟不落下。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像幅被撕毁后又勉强拼合的肖像画。

"这份实验记录。"程月华将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放在琴盖上，"是俞天音生前最后的研究。"

桑宁小心翻开扉页，钢笔字迹已经晕染：基因与音乐天赋的遗传可能性研究——参与者程月华、俞天音，1990.3

"试管婴儿是真的？"林小满忍不住问。

程月华抚摸着钢琴上的一道划痕："但报道故意颠倒了因果关系。"她翻到最后一页，"天音是基因学博士，也是罕见的天才钢琴家。他研究的是音乐天赋遗传，而不是..."

"而不是制造天才。"桑宁读懂了数据图表，"所以程逾白的生父确实是俞天音？"

"生物学上是。"程月华苦笑，"法律上，陆远明签了保密协议做名义父亲。直到他在逾白五岁时发现..."她突然住口，看向楼梯口。

程逾白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份《娱乐周刊》。他的表情让桑宁想起他们初次相遇的后台——那种被逼到绝境却强装镇定的神态。

"发现什么？母亲。"他声音很轻，"发现我弹错音？还是发现我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完美基因产物'？"

程月华走向儿子，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发现他自己患有无精症。"她终于说出口，"那份试管婴儿文件是他伪造的，真实记录在..."

琴行门铃突然大作。三个记者举着摄像机冲进来："程老师！请问您对身世造假有什么回应？""据说俞天音死于实验室爆炸，您认为这是意外吗？"

程逾白身体明显晃了一下。桑宁立刻站到他身前，却被一个女记者堵住："桑编剧，您是否早知程先生的身世问题？编写剧本时是否利用了..."

"出去。"程逾白的声音变了调。桑宁不用回头就知道"白"正在接管身体——那种低沉危险的声线她太熟悉了。

记者们却像嗅到血腥的鲨鱼，镜头齐刷刷对准程逾白开始发红的眼睛："程先生这是要发病了吗？""请问您多重人格是否与基因缺陷有关？"

咔嚓。程逾白折断了钢琴上的节拍器。

"白"彻底苏醒了。

"基因缺陷？"他扯出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抓起那本实验记录摔在记者脚下，"看看你们金主爸爸陆远明的精子活性检测报告！零！完美的零！"

桑宁倒吸一口冷气——记录本夹层里滑出的，赫然是陆远明的医疗报告。

"至于俞天音的死...""白"继续用程逾白的声带发出嘶吼，"问问《娱乐周刊》背后股东，谁在1992年10月15日晚上去过音乐学院实验室？！"

这个精确到日期的指控让现场瞬间死寂。连桑宁都震惊不已——程逾白从未提过生父可能死于谋杀。

最年轻的那个记者突然脸色煞白："等等...1992年10月15日是..."

"金熊奖评选截止日。"程月华幽幽道，"天音的作品本该代表学院参赛。"

桑宁突然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陆远明的嫉妒、对程逾白变态的控制欲、甚至逼迫他成为偶像而非严肃音乐家...全都是对已故情敌的报复。

"白"的状态却越来越危险。他开始无意识地用折断的节拍器尖端划自己左手无名指——那个已经愈合的疤痕再次渗出血珠。

"夜航船需要返航。"桑宁立刻使用安全词，但这次无效。

"星光！"程月华突然喊道，"逾白，看星光！"

她指向琴行天窗。正午阳光恰好在老旧水晶吊灯上折射出七彩虹光，斑驳地洒在钢琴前的地板上。

奇迹般地，"白"停下了自残动作。他抬头望向那束光，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当程逾白本人的意识重新掌控身体时，第一句话是："桑宁，你的生日..."

"725，我知道。"桑宁接住踉跄的他，"我们先离开这里。"

记者们还想追赶，林小满已经带着保安堵住门口："各位请回吧！刚才的录音录像请务必完整发布——当然，"她甜甜一笑，"我们已经备份了。"

程逾白在琴行阁楼睡了十四小时。桑宁守在一旁，翻阅程月华给她的私人物品——俞天音生前创作的未完成曲集。最后一页写着：《给未出世的孩子，希望你能自由地爱音乐，或者自由地不爱》。

"我五岁就会弹这首。"

桑宁转头，发现程逾白已经醒了。他虚弱但清醒，指着那页乐谱："父亲——我是说陆远明，发现后烧了原稿。"他苦笑，"现在想来，他恨的从来不是我，而是那个他永远成为不了的人。"

窗外暮色四合。桑宁打开台灯，暖黄光线里程逾白的轮廓变得柔和。他忽然坐到那架走音的旧钢琴前："听过这个吗？"

旋律流淌而出的瞬间，桑宁就认出来了——是他们初遇那晚，程逾白在休息室弹的破碎曲子。但现在它变得完整、饱满，像经过无数次打磨的璞玉。

"《725》。"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后，程逾白轻声解释，"我们相遇的日子。"

桑宁看见琴凳上放着的歌词本，第一行写着："在每一个被世界否定的夜晚，你是唯一承认我的星光"。

"媒体风暴才刚刚开始。"她试图转移话题，"凯瑟琳说至少有三家..."

"桑宁。"程逾白打断她，"如果有一天'白'永远消失了，你会怀念他吗？"

这个问题如此突然，桑宁一时语塞。她想起"白"在记者面前的保护姿态，想起他掐住楚临风喉咙时的狠厉，甚至想起他叫她"星光"时别扭的温柔。

"他不会消失。"最终她这样回答，"就像陆沉舟不会消失。他们都是你的一部分。"

程逾白的手指轻轻抚过琴键："心理医生说，解离性障碍康复的标志是...整合。"他深吸一口气，"但我害怕。如果整合意味着失去创作力..."

"程逾白。"桑宁直视他的眼睛，"你知道《夜航船》最初灵感来自哪里吗？我大学时看过场业余演出，有个弹钢琴的男生错了好几个音，但表情那么快乐..."她顿了顿，"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瑕疵比完美更动人。"

程逾白怔怔地望着她，仿佛第一次理解自己为何会被这个剧本吸引。某种比血缘、比音乐天赋更本质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流动。

楼下突然传来林小满的尖叫："快看直播！陆远明在看守所自杀了！"

程逾白的手机同时亮起，凯瑟琳的信息闪烁着：紧急！《娱乐周刊》刚放出你生父实验室爆炸的监控截图，里面有程月华的身影！

暴雨再次敲打着琴行的铁皮屋顶。桑宁看着程逾白瞬间苍白的脸色，知道这场关于血统与背叛的战争，还远未结束。

血统与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