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汐上神居于九天之巅的鸿蒙殿,殿宇并非金玉所筑,而是由混沌初开时的一缕清光凝结而成。殿内无窗,却自有柔光流淌,照得四下里一片澄明,连尘埃都仿佛带着初生的懵懂,在光尘里慢悠悠地旋着。
她正坐在殿中那方由玄黄之气化成的蒲团上,指尖悬着一滴水珠。那水珠也怪,既不滴落,也不蒸腾,就那么悬着,里头映出万千星河,正缓缓地转着。转得慢,慢得像是怕惊扰了谁。
“上神,”殿外传来个清润的声音,是守在殿门的云玑仙官,“南天门的风捎了话来,说下界的忘川河,今日水色深了三分。”
灵汐指尖的水珠颤了颤,里头的星河跟着晃了晃。她没回头,声音轻得像殿里的光:“深了三分,是哪三分?”
云玑仙官推门进来,他穿着一身月白的仙袍,袖口绣着半朵流云,走得极缓,脚下的云纹地砖没发出半点声响。“回上神,是青冥色里掺了三分紫,像……像是淬了陈年的墨。”
灵汐指尖微微一抬,那滴水珠便飘到了云玑面前。“你看。”
云玑垂眸去看水珠,里头的星河还在转,转着转着,靠南边的一颗星子忽然暗了暗,像被什么东西轻轻遮了一下。“是帝星?”他眉头微蹙,“前几日观星台的星官还说,帝星稳得很,霞光万丈呢。”
“稳的是表象,”灵汐缓缓站起身,她身上的素白长袍随着动作漾开一圈圈光晕,那光晕里隐约能看见细碎的光点,像是没长成形的星辰,“底下的根,怕是蛀了。”
云玑仙官的脸色凝重了些:“上神的意思是……”
“你去趟忘川,”灵汐转过身,她的眉眼很淡,淡得像水墨画里没晕开的笔锋,可细看时,又觉得里头藏着万语千言,“看看那水色,是从河底漫上来的,还是从河面落下去的。”
云玑仙官应了声“是”,却没立刻走,站在原地,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上神,您说……这会不会是……”
“是什么?”灵汐看他,眸光里没什么波澜,像一汪深潭,投进去的石子,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是……是天道要换岁了?”云玑仙官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确定,“上回三界换岁,还是在七千年前,那会儿忘川河也翻了回浑水,只是没今日这般……静。”
灵汐没答,走到殿角那株由鸿蒙紫气化成的玉树前。玉树不开花,不长叶,就那么直直地立着,枝干是半透明的,能看见里头流动的光。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玉树的枝干,那枝干像是活了,微微往她手边靠了靠。
“换岁是自然流转,”她指尖贴着枝干,感受着里头流动的暖意,“可这次,是流转里生了滞涩。”
云玑仙官没再问,躬身行了一礼:“属下这就去忘川。”
他退出去的时候,殿门合上的瞬间,灵汐指尖的玉树忽然抖了抖,落下一缕极细的光尘,飘到她手心里,化成了一个小小的“劫”字。那字刚成形,就碎了,碎成无数更小的光点,钻进她的掌心,没了踪影。
她抬手看了看掌心,那里光洁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殿里的光,好像比刚才暗了那么一丝丝,慢了那么一点点。
过了约莫三个时辰,云玑仙官回来了。他脸上的月白色像是被什么东西染了,添了几分灰败。“上神,”他声音里带着些微的颤抖,“忘川河的水,是从河底涌上来的。属下探了探,河底的淤泥里,长出了些黑色的细藤,缠得河底的基石都裂了细纹。”
灵汐指尖在玄黄蒲团上轻轻点了点,发出“笃笃”的轻响,一下,又一下,慢得很有章法。“黑色的细藤,有叶子吗?”
“没有叶子,”云玑仙官摇头,“只有藤,像极了……像极了上古时候用来捆缚凶兽的锁魂藤,只是颜色更深,缠得也更紧。属下试着用仙力去拨,那藤却像是活的,缠得更紧了,还……还吸了属下一丝仙力。”
“吸了仙力?”灵汐停下指尖的动作,抬眸看向他,“吸了之后,有什么变化?”
“没什么变化,”云玑仙官仔细回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就是那藤的颜色,好像更亮了些,亮得发黑。”
灵汐站起身,走到殿门处,推开了那扇由清光凝成的门。门外是一片云海,云海之上,悬着一轮亘古不变的太阳,只是今日的太阳,周围好像蒙了层薄纱,没那么刺眼了。
“去请司命星君来,”她望着远处的云海,声音平平静静的,“就说我这儿有杯刚沏好的鸿蒙茶,请他来尝尝。”
云玑仙官应了,转身化作一道流光,往司命府的方向去了。
灵汐就那么站在殿门口,看着云海。云流动得慢,一朵云飘到她面前,停了停,像是在看她,然后又慢悠悠地飘走了。她伸出手,云从她指缝里钻过去,带着点湿意,凉丝丝的。
“灵汐上神这茶,可是千年难遇啊。”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
灵汐转过身,看见司命星君正拄着他那根刻满了命盘的拐杖,一步一步地挪过来。他头发胡子都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玉簪挽着,身上的星纹袍有些旧了,边角处磨出了淡淡的光。
“司命星君倒是消息灵通。”灵汐侧身让他进来。
司命星君走进殿里,目光扫过那玄黄蒲团,又看了看那株玉树,最后落在灵汐身上,叹了口气:“不是消息灵通,是天上的星子们都在说,鸿蒙殿的光,今日转得慢了。”
他在蒲团旁坐下,灵汐给他斟了杯茶。那茶杯是用晨露凝成的,茶水是淡金色的,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闻着让人心里头静得很。
“尝尝?”灵汐将茶杯推到他面前。
司命星君端起茶杯,凑到鼻尖闻了闻,眯起眼睛:“好香,是用开天辟地时的第一缕朝霞煎的吧?”
“星君好鼻子。”灵汐也端起自己的那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入喉,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却像是有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心里。
“上神找我来,怕是不只是为了喝茶吧?”司命星君放下茶杯,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是为了忘川河的事?”
灵汐没直接回答,反问他:“星君看今日的星盘,有什么不同?”
司命星君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慢悠悠地说:“星盘嘛,还是老样子,该转的转,该停的停。只是……”他顿了顿,“只是北斗第七星,今日里多闪烁了七次,比往日多了三次。”
“多了三次,是什么兆头?”
“北斗主生,”司命星君的手指在茶杯沿上轻轻敲着,“多闪烁一次,便是多了一分生的可能,可多了三次……就过了,过了就成了滥。滥生,则易腐。”
灵汐沉默了片刻,殿里的光又慢了些,像是在仔细听着他们的话。“忘川河底长了黑藤,吸仙力,北斗星多闪了三次,”她缓缓开口,“司命星君,你说,这是不是串起来的线?”
司命星君叹了口气,拿起茶杯,又放下:“上神是鸿蒙精气所化,比我们这些后生成的仙,更能看透天地的根骨。您心里,怕是已有了数吧?”
“我只是在想,”灵汐的目光落在那株玉树上,“混沌初开时,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天地之间,本是有根线连着的。那线,就是‘生’。可若是线的一头,生了不该生的东西,那另一头……”
“另一头就会枯,”司命星君接过她的话,声音沉了下去,“上神是说,忘川河底的黑藤,是在啃那根线?”
“或许不止是啃,”灵汐指尖拂过玉树的枝干,“那藤吸仙力,说不定是想……取而代之。”
司命星君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拄着拐杖站起身,袍角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风。“若是如此,那三界……”
“三界会怎么样,现在还说不准,”灵汐转过身,看着他,“但总要想个法子,不是吗?”
司命星君看着她,眼神复杂:“上神有法子?”
灵汐没直接回答,而是问:“司命星君,你掌管命格,可知‘轮回’二字,最是磨人处在哪里?”
司命星君想了想,道:“最磨人的,是‘忘’。入了轮回,前尘往事皆忘,纵是大罗金仙,也得从头再来,尝遍七情六欲,受尽生老病死。”
“那若是……”灵汐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人不入轮回则已,一入,便是六世,一世比一世苦,用这六世的苦,去换那根线的稳固,你说,可行吗?”
司命星君手里的拐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灵汐:“上神……您……您说的是谁?”
殿里的光忽然暗了下去,那株玉树的枝干上,浮现出细密的纹路,像是一张网,正慢慢收紧。灵汐没看他,目光投向殿外那片慢下来的云海,轻声道:“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不可!”司命星君急忙捡起拐杖,声音都带了颤,“上神是鸿蒙精气所化,是天地的根骨之一,您若是入了轮回,六世受苦,万一……万一有哪一世熬不过去,那天地……天地岂不是要跟着您一起散了?”
“散不了,”灵汐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笃定,“鸿蒙之气,最是坚韧。便是碎了,也能重聚。只是聚起来的时候,可能会慢些,疼些。”
“可那六世苦,是真的苦啊!”司命星君往前走了两步,急切道,“第一世或许只是寻常病痛,第二世便是骨肉分离,第三世……”
“第三世或许是求而不得,第四世是众叛亲离,第五世是生不如死,第六世……”灵汐接过他的话,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或许是连求死都不能吧。”
司命星君听得浑身发冷,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殿里的光又亮了些,却亮得有些刺眼,照得他眼角的皱纹都清晰了。
“上神,您再想想,”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或许还有别的法子,比如……召集众仙,合力去斩了那些黑藤?”
“斩不得,”灵汐摇头,“那藤是因‘生’的浊气而生,越斩,长得越旺。就像地里的杂草,你越拔,根扎得越深。”
“那……那请天帝降下法旨,以三界气运镇压?”
“气运是活水,”灵汐指尖轻点,那玄黄蒲团上忽然浮现出一幅小图,图里是流动的云气,“活水若用来堵,只会溃得更快。”
司命星君看着那幅图,又看了看灵汐平静的脸,忽然明白了。不是没有别的法子,而是那些法子,都只是拖延,只有眼前这位上神说的法子,才是釜底抽薪。可这釜底抽薪,抽的是她自己啊。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声音里带着哽咽,“您是上神,是鸿蒙清光所化,本可以高居于九天之上,看云卷云舒,何必……何必去受那轮回之苦?”
灵汐看向他,眸光里映着殿里的柔光,像藏着一片温柔的海。“司命星君,你看这殿里的光,”她轻声道,“它慢,是因为它想照得久些。这天地也是,它想存在得久些,总得有人,替它慢下来,沉下去,尝尝那些苦。”
她顿了顿,又道:“我是鸿蒙精气所化,天地生我,我便该护着它。就像你护着那些命格,云玑护着这殿门,都是一样的道理。”
司命星君还想说什么,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云玑仙官,他跑得急,仙袍都乱了,脸上带着惊慌:“上神!司命星君!不好了!西天极乐净土的莲池,方才……方才一下子枯了半池!”
灵汐指尖的小图晃了晃,那流动的云气忽然乱了。她深吸一口气,对司命星君道:“星君,烦你去趟司命府,将我入轮回的命格,写得……清楚些。”
司命星君看着她,嘴唇哆嗦着,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上神放心,老臣……老臣会写清楚的。只是……”他顿了顿,“入了轮回,便没了上神的记忆,您……您可会怕?”
灵汐笑了,那笑容在柔光里漾开,像一朵刚绽开的花:“忘了,或许更好。怕什么?苦也是甜的一种,不是吗?”
司命星君没再说什么,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往外走。走得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
云玑仙官看着灵汐,眼眶红了:“上神,真的……真的要去吗?”
“嗯,”灵汐点头,走到玄黄蒲团前坐下,“去取我的鸿蒙佩来。”
云玑仙官应了,转身去内殿取来一枚玉佩。那玉佩是白色的,通透得像是用殿里的光雕成的,上面没任何花纹,却自带着一股清冽的气息。
灵汐接过玉佩,握在手心,玉佩遇着她的手,微微发烫。“这玉佩,你替我收着,”她把玉佩递给云玑,“等六世轮回过了,我回来取。”
云玑仙官接过玉佩,指尖抖得厉害,那玉佩烫得他手心发疼,却舍不得放开。“上神……您什么时候走?”
“就现在吧,”灵汐站起身,身上的素白长袍忽然散发出耀眼的光,那光越来越亮,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天地等不及了。”
她看着云玑,又像是在看整个天地:“告诉他们,不必记挂。我去去就回。”
话音落,那团光忽然冲天而起,冲破了鸿蒙殿的顶,冲破了九天的云海,朝着下界轮回的方向坠去。那坠落的速度,却慢得很,慢得像是在与这九天,做最后的告别。
云玑仙官捧着玉佩,望着那团远去的光,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玉佩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空旷的殿里,荡开一圈圈慢下来的回音。
殿里的光,好像又暗了些,那株玉树的枝干上,多了一道浅浅的裂痕,正随着光的流动,慢悠悠地,一点点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