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风没带多少凉意,反倒卷着柏油路面晒了一天的热气,糊得人后背发黏。林晚的小电驴就在这时掉了链子,“咔哒”一声轻响后,无论她怎么拧车把,后轮都纹丝不动,像头突然罢工的倔驴。
她停在路边,认命地叹了口气。手机地图显示,往前再走三百米,有个“驰记修车行”,是这一带唯一标注着“24小时营业”的维修点。林晚把帆布包往肩上紧了紧,弯腰推着电驴往前走,帆布包里刚买的冰镇啤酒瓶硌着腰侧,凉丝丝的,倒成了这闷热里唯一的慰藉。
修车行比她想象中更简陋些。没有亮堂的招牌,只在卷闸门上用红色喷漆写着歪歪扭扭的“驰记”两个字,旁边画了个简笔画的摩托车,车轮还歪了一边。卷闸门拉到一半,露出里面昏黄的灯泡,以及满地散落的扳手、螺丝刀,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汽油味,混着夏天傍晚特有的、晚饭前的烟火气,意外地让人觉得踏实。
林晚刚把电驴推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还有男人低低的咳嗽声。她探头往里看,正撞见个背影——男人蹲在地上,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工装裤,裤脚卷到膝盖,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腿,脚踝骨突出,踩着双沾了油污的马丁靴。上半身是件灰色短袖T恤,后背洇着深色的汗渍,肩胛骨随着动作微微起伏,像是藏着股没处使的劲儿。
“师傅,麻烦问一下,”林晚扬声喊了句,“电驴能修吗?”
男人回过头时,林晚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夕阳从卷闸门的缝隙里斜斜切进来,刚好落在他脸上。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角,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很直,嘴角却松着,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烟蒂快要烧到过滤嘴。最显眼的是他的眼睛,瞳色偏深,看过来时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像只刚睡醒的野猫,懒懒散散,却又透着股不好惹的劲儿。
“能修。”他开口,声音有点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推进来。”
林晚把电驴推到亮处,才发现他脚边还停着辆更惹眼的家伙——一辆复古款的哈雷摩托,车身被擦得锃亮,油箱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却更添了几分故事感。男人正拿着块麂皮布,细细擦着摩托车的油箱,指节分明的手上沾着些黑色油污,连带着小臂上那道浅色纹身都显得模糊了些。
“看什么?”他注意到她的目光,抬了抬下巴,烟蒂在唇间晃了晃。
“没什么,”林晚收回视线,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就是觉得你这车挺酷的。”她把帆布包卸下来,从里面掏出那瓶还冒着白汽的冰镇啤酒,递过去,“师傅,刚买的,没开封,给你降降温。”
男人的目光在啤酒瓶上顿了顿,又扫过她脸上的笑,没接,只是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夹在指间:“修完车再喝。”他站起身,个子很高,林晚得仰头才能看清他T恤领口露出的锁骨,“车哪坏了?”
“不知道,”林晚摊手,“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不动了,像是断电了。”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问,蹲下身检查电驴的后轮。工装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隐约的破洞。他的动作很利落,手指在电机和线路间拨弄了几下,很快找到了症结:“控制器烧了,得换个新的。”
“那得多久?”林晚也蹲下来,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工具,“我赶时间回家画稿子。”
“四十分钟。”他头也没抬,从旁边的工具箱里翻出个新的控制器,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你要是急,就先在旁边坐着等。”
修车行里摆着张掉漆的旧沙发,看起来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扶手上还破了个洞。林晚没坐,反而抱着膝盖蹲在他旁边,像看稀奇似的盯着他干活。他的手指很灵活,拧螺丝时手腕用力,小臂的肌肉线条会绷紧,油污蹭到了脸颊上也没在意,专注得像在做什么精密仪器。
“你这修车行开多久了?”林晚没话找话,她这人向来藏不住好奇心,尤其对长得好看的人。
“五年。”
“那你肯定很懂车吧?”
“还行。”
“你自己开那辆哈雷?看着挺旧的。”
他终于停下手里的活,抬眼看她,眼神里带了点探究:“小姑娘,查户口呢?”
林晚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梗着脖子笑:“就是随便聊聊嘛。我叫林晚,自由插画师,就住在附近的阳光小区。”她像报家门似的说完,又把问题抛回去,“那你呢?老板贵姓?”
“沈驰。”他言简意赅,低头继续拧螺丝,声音闷闷的,“修好给你打电话。”
这明显是想结束对话的意思。换作别人,大概也就识趣地闭了嘴,可林晚偏不。她这人就这点犟脾气,看上的人和事,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得先看看墙能不能拆。
她从帆布包里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收款码,递到他眼前:“沈老板,修车费多少钱?我先转给你,免得等会儿忘了。”
沈驰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扫过,又落回她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下:“修好再说。”
“也行。”林晚收回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了几下,然后把手机揣回兜里,站起身活动了下蹲麻的腿,“对了,沈老板,”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凑过去,笑眼弯弯地看着他,“刚才忘了问,你单身吗?”
空气有短暂的凝滞。
沈驰手里的扳手顿了一下,抬眼时,眼底那点漫不经心散了些,多了点被打扰的无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算不上友好的笑:“小姑娘,搭讪方式该换了。”
“我没搭讪啊。”林晚一脸坦荡,甚至往前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汽油味,混着点烟草的涩,意外地不难闻,“我就是觉得,你长得挺合我眼缘的,要是单身,不如留个联系方式?改天请你吃饭,算谢谢你修车。”
她的直白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又快又猛,不带一点遮掩。沈驰活了二十七年,不是没被人追过,但大多是含蓄的暗示,或是欲擒故纵的试探,像林晚这样,刚见面半小时就直愣愣问“你单身吗”的,还是头一个。
他看着她眼里的光,亮得像揉碎了的星星,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热乎劲儿,和这修车行的油污、冷铁格格不入。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个女孩这样看着他,眼睛里全是光,只是后来……
沈驰喉结动了动,移开视线,重新拿起扳手,声音冷了些:“我对小朋友没兴趣。”
“我不是小朋友。”林晚立刻反驳,挺了挺胸脯,“我二十四了,合法能谈恋爱的年纪。”
“哦。”沈驰敷衍地应了一声,手里的动作没停,“控制器换好了,试试。”
林晚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识趣地闭了嘴。她跨上小电驴,拧动车把,后轮“嗡”地转起来,果然好了。她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不甘心,像是刚点燃的火苗被泼了瓢冷水,滋滋地冒着凉气。
“多少钱?”她问。
“五十。”
林晚扫码付了钱,看着收款页面上“驰”字的头像——是那辆复古哈雷的侧脸照,角度拍得挺有质感。她忍不住又多看了沈驰一眼,他已经重新蹲回那辆旧摩托旁,低头擦着油箱上的划痕,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像幅没干透的油画。
“那我先走了。”林晚发动电驴,“谢谢你啊,沈老板。”
沈驰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林晚骑着电驴走出老远,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修车行的灯还亮着,那个高瘦的身影还蹲在摩托旁,像钉在原地似的。晚风卷着啤酒的麦香飘过来,她摸了摸帆布包里剩下的那瓶啤酒,忽然觉得,这趟没白来。
至少,她知道了他叫沈驰,开着家破旧却靠谱的修车行,有辆很酷的旧摩托,还……挺难搞的。
但林晚不怕难搞。她这人,从小就不信什么“得不到”,只信“没努力够”。就像她画插画,客户再刁钻的要求,她都能熬三个通宵改出来;就像她学滑板,摔得膝盖青一块紫一块,也非要练到能平稳滑过整条街。
沈驰这颗看起来冷冰冰的石头,说不定内里藏着滚烫的岩浆呢?
林晚咬了咬下唇,后视镜里的修车行越来越小,她却在心里悄悄做了个决定——下次,得找个更自然的理由,再去一趟。
而此时的修车行里,沈驰终于擦完了最后一块油污。他直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腰,目光落在门口那瓶被遗忘的冰镇啤酒上。瓶身的水珠顺着玻璃滑下来,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滴没擦干净的油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捡了起来。瓶身冰凉,贴在发烫的手背上,很舒服。
“驰哥,那小姑娘对你有意思啊?”里屋忽然钻出来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是他收的徒弟,叫陈阳,刚才一直在里屋换零件,这会儿端着碗泡面出来,眼睛亮晶晶的,“长得挺好看啊,跟你以前……”
“吃你的面。”沈驰打断他,把啤酒塞进裤兜,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过来,压下了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多管闲事。”
陈阳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说。他知道师傅不喜欢提以前的事,尤其是关于那个放在抽屉最底层的相框里的人。
沈驰没再理他,转身进了里屋。他拉开冰箱,把那瓶没开封的啤酒塞了进去,和里面一堆廉价的瓶装水挤在一起。关门时,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桌角的日历,六月十七号,离那个日子还有一个月。
他靠在冰箱上,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燃。烟雾缭绕中,他想起刚才那个女孩的眼睛,亮得晃眼,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太阳,晒得人皮肤发疼,却又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小朋友……”他低声嗤笑了一声,烟雾从嘴角溢出,“毛都没长齐。”
只是不知为何,那点被冰镇啤酒压下去的烦躁,又悄无声息地冒了上来,像没熄灭的火星,在心底滋滋地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