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第二次出现在“驰记修车行”,是三天后的清晨。
天刚蒙蒙亮,修车行的卷闸门只拉开一道缝,沈驰正在给那辆哈雷换机油,黑色的机油顺着漏斗往下滴,在金属盆里积起小小的油洼。林晚提着个塑料袋,脚步轻快地钻进来,带着一身早点摊的热气。
“沈老板,早啊。”她把塑料袋往旧沙发上一放,解开绳结,露出里面还冒着白汽的葱油饼,“刚路过巷口张叔的摊子,买多了一份,不嫌弃的话,垫垫肚子?”
沈驰握着扳手的手顿了顿,没回头:“我吃过了。”
“那也再吃点嘛,”林晚自顾自地拿起一块葱油饼,递到他嘴边,香气混着芝麻的焦香直往人鼻子里钻,“张叔家的葱油饼,全市第一,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的指尖离他的唇只有几厘米,带着点薄茧——大概是常年握画笔磨出来的,温度却很高,像揣了个小暖炉。沈驰偏头躲开,喉结动了动:“放那吧。”
林晚也不尴尬,把葱油饼放在旁边的工具箱上,自己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我今天要去南边的画廊送稿子,刚好顺路经过你这儿,就想着给你带点。”
“从阳光小区到南边画廊,绕路绕到我这,得多走三公里。”沈驰终于抬眼,眼神里带点拆穿的戏谑,“林小姐,你的‘顺路’范围有点广。”
林晚被戳穿,也不脸红,反而笑嘻嘻地凑过去:“说明我们有缘分啊,绕路都能遇上。对了,你昨天修的车,特别好骑,一点毛病都没有。”她刻意忽略他语气里的调侃,像只打不死的小强,“中午我从画廊回来,要不要再‘顺路’给你带点什么?冰粉?还是绿豆汤?”
沈驰没接话,低头继续拧机油盖,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林晚也不打扰,坐在旧沙发上,一边啃葱油饼,一边看他干活。
他干活的时候很专注,眉头微蹙,下颌线绷得很紧,和平日里那副散漫的样子判若两人。阳光从卷闸门的缝隙里漏进来,在他手臂的纹身上流动——林晚这才看清,那纹身不是什么张扬的图案,而是一行模糊的英文,字母边缘已经被磨得发白,像是有些年头了。
“你这纹身……”林晚忍不住开口,“是有什么意义吗?”
沈驰的动作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语气淡淡的:“没什么,年轻时瞎搞的。”
又是这样。只要触及到一点私人领域,他就立刻竖起防备的墙。林晚心里跟明镜似的,却没再追问。她知道,急不来,就像画画,总得一层一层铺色,才能慢慢显露出想要的样子。
那天中午,林晚果然“顺路”回来了。这次带的是冰镇绿豆汤,装在保温桶里,还冒着白气。沈驰的徒弟陈阳刚从外面买饭回来,看到她眼睛一亮:“林小姐,你又来了!”
“小陈早啊,”林晚把保温桶塞给他,“给你师傅的,天热,降降火。”
陈阳颠颠地跑过去,把保温桶递给沈驰:“驰哥,林小姐给你带的绿豆汤!”
沈驰正在检查一辆小轿车的刹车,闻言头也没抬:“放着。”
“哦。”陈阳把保温桶放在一边,偷偷凑到林晚身边,压低声音说,“林小姐,你是不是对我师傅有意思啊?”
林晚看了眼沈驰的背影,笑得坦荡:“是啊,怎么了?”
陈阳被她的直白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我师傅他……他可难追了,以前也有漂亮姐姐来送东西,他都给扔出去了。”
“那我不一样。”林晚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点小骄傲,“我有耐心。”
这话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不远处的沈驰听见。他握着扳手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却没回头。
从那天起,林晚成了“驰记修车行”的常客。
她的“顺路”理由花样百出:
“沈老板,我买颜料路过,给你带了瓶冰红茶。”
“今天画稿累了,出来散步,刚好走到你这儿。”
“我朋友给了两张电影票,我一个人看没意思,你晚上有空吗?”
“你这沙发太破了,我给你带了个新的坐垫,看着顺眼点。”
她从不多做停留,放下东西,说几句话,见沈驰态度冷淡,就识趣地离开,像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却总能留下点什么——有时是一袋新鲜的橘子,有时是块擦车的麂皮布,有时是张她画的小插画,画着只叼着扳手的卡通猫,旁边写着“驰记修车行专用”。
陈阳偷偷数过,从第一次送葱油饼到现在,林晚已经“顺路”来了三十次。
第三十次那天,是个周末的下午。林晚提着个果篮,里面装着刚摘的草莓,红得发亮。沈驰正在修一辆宝马的发动机,车盖敞开着,露出复杂的线路,他整个人探进去,只露出一截紧绷的腰腹。
林晚把草莓放在桌上,蹲下来看他干活。阳光透过卷闸门的缝隙照在他的后颈,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沾着点灰尘。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帮他拂掉那点灰,指尖刚要碰到,沈驰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直起身。
林晚的手僵在半空,差点撞到他的下巴。两人离得极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着草莓的甜香,有点奇异的和谐。
“有事?”沈驰的声音有点哑,大概是刚才钻进发动机舱时憋的气。
“没、没事,”林晚迅速收回手,假装去拿草莓,“看你后颈有灰,想帮你拍掉。”她拿起一颗草莓,递给他,“尝尝?很甜。”
沈驰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又冒了上来。这三十天,她像个定时闹钟,总能精准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带着各种理由和东西,用她那点阳光似的热乎劲儿,一点点渗透进他早已习惯的冷清里。
他不是石头,不可能毫无感觉。陈阳天天在他耳边念叨“林小姐人真好”,连隔壁开杂货店的王婶都打趣他:“小沈,那姑娘对你有意思吧?我看她眼神,亮得很呢。”
可他不敢。
就像走在薄冰上,明知前面有温暖的篝火,却怕一脚踩碎了冰,连带着那点温暖也沉入水底。
沈驰移开视线,接过草莓,却没吃,放在了旁边的工具台上:“林晚,你不用这样。”
林晚剥草莓蒂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哪样?”
“天天往我这儿跑,送这送那。”沈驰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我不值得你花时间。”
“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不是你。”林晚的语气也认真起来,手里的草莓被捏得有点变形,“沈驰,我喜欢你,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觉得好玩。我知道你可能对我没感觉,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又是这样直白的话,像颗小石子,投进他死水般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圈涟漪。沈驰看着她眼里的坚定,那点光比第一次见面时更亮了,甚至带着点固执的执拗。
他忽然觉得有点无力。
“我和你不合适。”他别开脸,声音冷了些,“我这修车行,油污遍地,每天打交道的不是螺丝就是扳手,跟你画的那些画、去的那些画廊,不是一个世界的。”
“世界不同怎么了?”林晚不服气,“我画我的画,你修你的车,晚上一起吃个饭,周末一起散个步,不冲突啊。”她往前走了半步,几乎贴着他,眼神里带着点小倔强,“沈驰,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还是说,你心里有人了?”
最后那句话,像根小针,轻轻刺了他一下。沈驰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语气更冷:“是,我心里有人了。”
林晚脸上的笑僵住了,像被冻住的湖面。她看着沈驰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玩笑的痕迹,可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发动机舱里残留的风扇转动声,嗡嗡的,有点吵。
“哦,”林晚慢慢低下头,声音轻了些,却没带多少委屈,只是有点失落,“原来是这样。”她把手里的草莓蒂扔进垃圾桶,站起身,“那我不打扰你了。”
她转身就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果篮也忘了带。红色的草莓躺在白色的篮子里,像一颗颗被揉碎的心。
沈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卷闸门后,心里忽然空了一块。他拿起那颗被他放在工具台上的草莓,捏在手里,很软,还带着她的温度。
“驰哥,你干嘛骗她啊?”陈阳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一脸不解,“你心里哪有人啊,抽屉里那张照片……”
“闭嘴。”沈驰厉声打断他,把草莓狠狠攥在手里,红色的汁液顺着指缝流下来,黏糊糊的,像血。
陈阳吓得不敢再说话,缩了缩脖子,转身去收拾东西。
沈驰站在原地,看着手里被捏烂的草莓,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疼。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像把双刃剑,既想推开她,又像在剜自己的心。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她知难而退,可看着她转身时那瞬间黯淡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错事。
而此时的林晚,已经走出了两条街。
阳光有点刺眼,她抬手挡了挡,眼睛却没湿。朋友以前总说她,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硬得很,对不喜欢的人能一脚踹开,对喜欢的人,也能在失望够了的时候,干脆利落地转身。
刚才沈驰说“心里有人了”的时候,她确实难过了一下,像被针扎了,但更多的是一种“哦,原来是这样”的释然。至少,她知道了答案,不用再抱着那点渺茫的希望,天天琢磨着怎么“顺路”了。
林晚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给闺蜜发了条消息:“任务失败,准备撤退。晚上出来喝酒,我请。”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她抬头看了看天,蓝得透亮,像被水洗过一样。心里那点失落,忽然就淡了。
不就是没追上吗?多大点事。
她林晚,还怕找不到下一个合眼缘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走了很远之后,她好像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汽油味,混着草莓的甜香,在空气里若有若无地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