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如春

石洞里的五年四季

　　时光踏过朱家斑驳的墙头，石洞外的忍冬藤枯了又绿，绿了又黄。那个曾经蜷缩在冰冷石头上、像只受伤小兽的黑发男孩，如同抽条的青竹，悄悄地拔高，肩膀也添了些少年的雏形。

　　瘦骨伶仃的手腕有了点紧实的线条，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望向我的时候，偶尔会跳起一星火光，虽然戒备依旧，但寒冰底下，似有微澜。

　　那个小小的石洞，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驿站。

　　……………

　　炽热的风卷着草木焦糊味灌进石洞，霍雨浩喘息着跌撞进来，半边裤管撕烂，小腿肚上两个清晰的齿痕，周围皮肤迅速红肿青紫。

　　“嘶——”他靠着岩壁滑坐，冷汗瞬间湿透鬓角。

　　我立马丢掉手里正在串的野果：“怎么回事？！”

　　“紫…紫线蛇……太快了……”他牙关打颤，眼底掠过一丝后怕，更多的是强装镇定失败的恐慌。

　　“别动！”我扑过去翻找凹槽里的东西，“那蛇毒不算烈，但发作快！药膏呢？”

　　“那罐…用完了……前次采药擦伤了手……”他声音发虚，手臂上确实添了道新结痂的刮痕。

　　“笨蛋！受伤不说！”我急得骂出口，一把抓过旁边的水囊，“先冲洗！” 冰冷的水兜头浇在伤口，冲掉部分污血毒液，他痛得闷哼一声，身体绷紧。顾不上脏，我低头用力把毒血往外吸，吐掉，又吸，辛辣的血腥味和一种奇特的麻痹感冲上喉咙。

　　“你别……”他想阻止，声音弱下去。

　　“闭嘴！”我吸了七八口，吐出暗红的毒血，拿布条死死绑住伤口上方。翻出最后半罐黑药膏，胡乱抹在毒牙孔周围。“这只能暂缓！你在这等着，别让伤口碰地！” 说完，不等他反应，我扭头冲出石洞，顶着烈日钻进茂密灌木丛。

　　约莫两炷香后，我浑身是汗、裙摆挂满刺条跑回来，手里攥着几株还带露水的翠绿小草，叶子边缘带着细细的银边。

　　“嚼了！”我把草叶塞他手里，“是银线草的伴生草！能中和紫线蛇毒的麻痹！”

　　他毫不犹豫，抓过草叶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苦涩的汁液顺着他嘴角流下也浑不在意。眼神一直紧紧追着我脸上被划出的血痕。

　　“你又乱跑…”他的声音带着责备，却又像松了口气。

　　“废话！难道看你变瘸子？”我喘着粗气坐倒。他将嚼烂的草药吐在手心，笨拙地往伤口上敷。山洞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草药苦涩的气味弥漫，外面蝉鸣聒噪不休。后来，他默默把自己的水囊递给我。

　　“你……下次别冒险。”

　　…………

　　雨水连绵不绝地下着，森林里的野果变得稀少。石洞角落的粮食袋子瘪了下去，只剩最后几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饼子。霍雨浩蜷在靠里的位置，肚子“咕噜噜”一阵阵闷响，他窘迫地缩了缩身子。

　　“喏。”我把手里烤得焦香的两条小鱼递给他一条，“刚烤的，热乎。”

　　他没接，目光落在旁边那个瘪瘪的口袋上：“你呢？”

　　“我？早吃过了。”我故意拍拍肚子，发出轻微声响，“下午啃了个青果，不饿。”胃其实也在绞，但我把他那条鱼往他面前又送了送。

　　他狐疑地看着我，最终还是接过烤鱼，慢慢啃起来。咬了几口，他突然把剩下大半条递过来：“你…你也吃点吧？我看你脸都白了。”

　　“啰嗦。”我没好气地推开，心里却有点暖，“说了吃过了。”可肚子很不给面子地又咕噜一声，在寂静山洞里格外响亮。

　　他沉默了几秒，突然伸手过来，把自己那条鱼掰成了两半，大的那半硬塞到我手里。“吃。”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眼神直直地看着我，“我们分。不然我不吃了。”

　　冰凉的烤鱼落入手心，却传来炙热的温度。我顿了顿，低头咬了一口。焦香的鱼肉混着秋雨潮湿的凉意滑入喉咙，意外的暖。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总能找到看起来更肥壮的野果递给我。

　　“喏，这个酸味淡。”

　　……………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张破旧的兽皮纸，上面是他用炭条描摹的魂兽形态图，虽然粗糙，但特征抓得很准。“你看，朱露，那天那头野猪样的家伙，脖子后面是不是有一撮白毛？”

　　我凑过去看：“对，是獠牙猪，白毛成年公兽的特征之一。不过你画得偏胖了，真遇到就惨了。獠牙猪看着笨重，直线冲撞速度很快，猎杀时要侧切。” 我把炭条夺过来，在旁边画了个更精炼的线条，“找斜后侧的腰窝，那是软肋。”

　　他看得专注：“腰窝……记住了。”他顿了一下，眼神里带着试探的求知欲，“那前天你提到的那种…有金色斑点的毒蛇呢？真的只要不踏入它的领地就不会主动攻击？书上根本没写那么细！”

　　“想知道？”我挑眉，在他带着光点般的期待眼神下，得意地指了指地上，“把你那堆刚剥的坚果分我点，就告诉你。”

　　他二话不说，把一把剥好的果仁推到我面前，像交学费。

　　“金环蛇，地盘意识很强。”我抓了几颗果仁丢进嘴里，含糊地说，“喜欢待在背阴干燥有乱石堆的地方，领地内会留排泄物做标记。下次闻到一种类似臭菇加麝香的味道，绕着走就行了。” 后来，他的背包里总会装着个破旧小本子，记录着我随口提的只言片语，字迹工整。

　　“朱露，你懂的真多，比藏书阁的老夫子还厉害！”

　　…………………

　　山洞里早早暗下来，寒气刺骨。霍雨浩蜷在我旁边，捧着那盏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老旧魂导灯，专注地调动着魂力。他指尖微微发光，一丝微弱却温暖柔和的白光从灯芯处挣扎着亮起，像风中颤抖的烛火。

　　“亮了！你看，朱露！它亮了！”他兴奋地叫出声，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映着那点暖光的眼睛亮得惊人。

　　“魂力控制不错嘛，小豆芽！”我也凑过去，感受灯身传来的细微魂力波动和微弱暖意，驱散了皮肤上钻心刺骨的寒意，“不过还能再稳定点，跟呼吸节奏试试？”

　　他深吸一口气，眉头紧锁，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指尖。那微弱的光芒果然晃悠着明亮起来，稳定了不少，如同一颗微缩的小太阳，静静悬在冰冷的石洞中央，照亮了我们俩挤在一块的影子，驱散了厚重的寒冷和阴暗。

　　“感觉怎么样？消耗大吗？”

　　“还…还行！”他声音带着喘息，但很兴奋，“就是精神特别集中的时候……”

　　“集中就对了！”我弹了下他额头，“精神力也是力量，省着点用，不然等下走路都打飘。”他把灯往我这边挪了挪，让更多光芒落在我冰冷的脚踝上。那点白光，成了漫长冬夜里唯一的热源。

　　“这光…跟你说的那种灯好像…”

　　“嘘，省点力气暖脚。”

　　………………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轻柔地覆盖了枯枝和洞外的忍冬藤。霍雨浩站在洞口，雪花落在他明显宽厚了些的肩膀上和乌黑的发梢。十五岁的少年，身形如抽条的青竹，褪去了大半的稚气，眼神比初见时更深沉也更坚定。

　　“明天……”他声音有些干涩，没有回头，“公爵府的人……来接我。说是……让我接受家族嫡系培养。”

　　我的心像被这初雪沾了一下，凉了一瞬。该来的总会来。石洞里静得只有洞外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片刻沉默后。

　　“机会难得。”我走到他身边，同样看向洞外纷扬的白色世界，声音很平静，“好好抓住它。”

　　他猛地转过身，洞外清冷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初显的侧脸，那双黑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对新路途的迷惘，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决心。“我知道。”他用力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嗫嚅，“我……我会变强！变得很强！强到没人敢随便欺负我……和……和我身边的人！”

　　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随即转为坚毅。他从破旧的贴身小布包里，掏出一个用布细心包好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我。

　　“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一块巴掌大小、打磨光滑的暗色石头，石面中央，被他用不知什么东西画了两条弯弯绕绕的线条——像是一条鱼脊的轮廓。

　　“上次……烤鱼的鱼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声音低下去，“我觉得…很像。就当……纪念吧。”

　　我握紧那块带着他体温的石头，冰凉的触感沉甸甸压在掌心，上面那条简陋却清晰的线条，仿佛还带着篝火的气息和烤鱼的焦香。

　　“好。”我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清晰的笑容，“谢谢。小豆芽。”

　　他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点，又努力抿住，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少年气的轻哼。“走了。”他转身迈入那片纷扬的初雪，单薄的背影在银装素裹的林间很快只剩下一个黑色小点。

　　石洞里又恢复了沉寂，只有我掌心那块粗糙画着鱼脊线的石头，散发着微弱的存在感。

　　远处，朱家高墙的轮廓在雪幕里愈发模糊。

　　戴浩，史莱克……新的风暴，已在酝酿。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弯腰拾起一根掉在地上的枯枝，在冰冷的洞壁角落，借着洞外雪光，认真地写下几个字：是该考虑让他进入戴浩视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