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盛京，天高云阔，金风送爽。恰逢宫中菊花盛放，太后娘娘在御花园设“金英宴”，遍邀京中勋贵重臣的女眷入宫赏菊。盛家新贵煊赫，老太太一品国夫人，卫恕意平乐郡主，华兰明华县主，皆在受邀之列。便是余嫣然，也因着“明妍县君”的封号，得了恩旨随行。
这一日，盛相府门前车马煊赫。卫恕意身着品月色蹙金绣云霞翟纹礼服，头戴七翟珠翠庆云冠，华兰则是一身莲青色织金缠枝莲纹通袖袄裙，发髻间簪着赤金点翠蝶恋花步摇，端庄大气。余嫣然穿着水绿色素面杭绸褙子，月白挑线裙，气质温婉沉静。明兰和如兰也被精心打扮过，明兰是一身樱草色绣蝶恋花小袄裙，如兰则是鹅黄色缠枝葡萄纹小袄，两个粉团似的小人儿，由各自的乳母嬷嬷紧紧牵着。
盛老太太亲自送至二门，殷殷叮嘱：“宫中规矩大，多看少言，紧跟着你们母亲。明儿，如儿，尤其是你们俩，不许乱跑，更不许乱碰东西，记住了吗？”
“记住啦祖母！”明兰奶声奶气地应着，大眼睛里满是兴奋和新奇。
如兰也用力点头：“祖母放心，如兰最乖！”
墨兰站在林噙霜身边，看着盛装华服、即将踏入皇城禁苑的华兰、嫣然、明兰、如兰，尤其是明兰颈间那枚在晨光下温润生光的白玉平安扣，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今日也穿了新衣，是林噙霜咬牙拿出体己钱置办的粉霞色绣折枝梅小袄，可在眼前这盛装华服前，显得如此黯淡。
“去吧。”老太太慈和地挥挥手。朱轮华盖的相府马车，在护卫簇拥下，缓缓驶向那巍峨壮丽的皇城。
---
御花园内，早已是姹紫嫣红，冠盖云集。千姿百态的秋菊怒放，或如金盏，或似流霞，或白如霜雪，或紫若烟云，在秋阳下争奇斗艳。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菊香、甜腻的点心香气以及脂粉香、熏香混合的复杂气息。
衣香鬓影间，贵妇贵女们三三两两，笑语晏晏。卫恕意带着华兰、嫣然一入场，便立刻成为焦点。无数道或探究、或艳羡、或敬畏的目光投射过来。卫恕意神色从容，带着女儿和义女，仪态万方地与相熟的贵妇寒暄应酬。华兰落落大方，应对得体，嫣然则安静地跟在卫恕意身侧，温婉娴静，偶尔低声回应几句。
明兰和如兰被乳母嬷嬷牢牢看管着，只能在划定的区域内玩耍。御花园的景致对她们来说太过新奇，雕梁画栋、奇花异石、穿梭来往衣着华丽的宫娥太监，都让她们目不暇接。如兰胆子大些，指着远处一丛开得极盛的绿菊，对明兰小声说：“六妹妹快看！那花是绿色的！像不像翡翠？”
明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丛花瓣细长如丝、色泽碧绿通透的菊花，在阳光下仿佛流动的碧玉。她好奇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呀！好漂亮！”
“哼，有什么稀奇的。”一个略显刻薄的童音插了进来。原来是永昌伯爵府的梁六公子梁晗，他不过八九岁年纪，穿着簇新的宝蓝色锦袍，小脸上带着骄纵之气，身边跟着几个小厮，“不过是绿云罢了，我家暖房里多的是！你们盛家是刚进京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吧？”
如兰一听，小脸立刻涨红了，想反驳，却被乳母轻轻按住了肩膀。明兰却像没听懂那话里的嘲讽，只眨巴着大眼睛，认真地问：“绿云？它的名字叫绿云吗？真好听！比翡翠还好听！” 她语气天真，带着纯粹的喜爱。
梁晗被她这天真的反应噎了一下，准备好的奚落话堵在喉咙里，哼了一声，甩手带着小厮走了。
如兰气鼓鼓地瞪着梁晗的背影，明兰却已经转移了注意力。她看到不远处一座精巧的太湖石假山旁，几只拖着长长尾羽的锦鸡正在悠闲踱步，阳光下，羽毛流光溢彩，美得惊人。她挣脱乳母的手，迈着小短腿就跑了过去。
“六姑娘！” 乳母一惊，连忙去追。
明兰跑到假山旁，蹲下小小的身子，看得入迷。她怀里还抱着她心爱的布老虎“福福”。看着看着，她忽然把福福举起来，对着那只最漂亮、尾羽最长的大锦鸡，小声地、像分享秘密一样说：“福福你看，它是不是比你的尾巴好看一点点？就一点点哦！”
那只锦鸡似乎察觉到动静，警惕地转过头，豆大的黑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人类幼崽和她手里毛茸茸的玩偶。明兰不但不怕，反而对着锦鸡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甜甜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和太监略尖细的通报声由远及近：“太子殿下到——”
原本喧闹的御花园瞬间安静下来。贵妇贵女们纷纷垂首，敛衽肃立。
明兰茫然地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着明黄色团龙纹常服的小男孩，在一众内侍宫娥的簇拥下，正朝这边走来。男孩约莫六七岁年纪，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身量虽小，行走间却自有龙章凤姿，通身气度尊贵天成，正是当今官家唯一的皇子，太子赵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太子身上，气氛肃穆。只有明兰，还蹲在假山旁，保持着举着布老虎的姿势，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被所有人敬畏的小哥哥。
赵昕的目光扫过垂首肃立的众人，最后落在了那个唯一没有行礼、反而好奇地看着他的小小身影上。她穿着樱草色的小袄裙，蹲在那里，像一朵初绽的迎春花。她怀里抱着一只布老虎，还对着他……不，是对着他身边内侍总管手里捧着的、父皇新赐的那对玉狮子？
赵昕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身后的内侍总管梁全福正要出声呵斥那不懂规矩的小丫头，却被赵昕抬手止住。
太子殿下竟朝着那假山走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卫恕意更是脸色微变，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赵昕走到明兰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年纪虽小，目光却带着审视。
明兰仰着小脸，也看着他。她似乎并不太明白“太子”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这个小哥哥长得真好看，衣服也好看，就是……好像有点太严肃了？她歪了歪小脑袋，目光从赵昕脸上，又落回到梁全福手中那对雕工精湛、温润生光的玉狮子上，然后，她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比较似的，小嘴一嘟，对着赵昕，奶声奶气地、带着点小小的不服气，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的福福，比你的大猫好看！”
“轰——” 仿佛有惊雷在御花园上空炸响。贵妇贵女们倒吸一口凉气，卫恕意眼前一黑，华兰和嫣然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梁全福脸色大变，厉声呵斥：“大胆！此乃太子殿下御赐玉狮！岂容你……”
“退下。” 赵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梁全福立刻噤声，躬身退后一步。
赵昕没有看那对价值连城的玉狮，目光依旧停留在明兰脸上。那张粉嫩的小脸上，只有纯粹的比较和一丝孩子气的执拗，没有畏惧，更没有谄媚。他见过太多人对他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眼神，这样干净又“胆大包天”的目光，于他而言，竟是……新奇的。
他往前又走了一小步，离明兰更近了。他微微弯下腰，看着明兰怀里的布老虎，那布老虎针脚细密，憨态可掬，只是布料和做工，显然无法与御赐玉狮相比。
“它叫什么名字？” 赵昕开口问道，声音是孩童的清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沉稳。
明兰见小哥哥问起福福，立刻来了精神，献宝似的把布老虎举高：“它叫福福！是我的好朋友！它可厉害了，会保护我的！” 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骄傲。
赵昕看着那布老虎，又看看明兰充满信任和喜爱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尊贵无匹的太子殿下，竟对着那只普通的布老虎，认真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地落入了每一个屏息凝神的人耳中：
“嗯，是挺好看。”
阳光穿过御花园层叠的花枝，洒在两个小小的身影上。一个穿着明黄龙纹，尊贵威严；一个穿着樱草小袄，天真懵懂。中间，隔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这一刻的童真相遇，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小石子，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悄然荡开了无人能预见的涟漪。
卫恕意悬着的心，在听到太子那句“是挺好看”后，才缓缓落回实处。她看着阳光下女儿毫无所觉的笑脸，又看看那位目光沉静、却对女儿显出不同寻常耐心的太子殿下，心头百味杂陈，一丝难以言喻的预感悄然滋生。
而远处的回廊下，平宁郡主正挽着齐国公夫人的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看着明兰颈间那枚在阳光下愈发温润的白玉平安扣，再看看太子赵昕专注的神情，唇角勾起一抹深长的、了然的笑意，轻轻对身边的齐衡道：“衡儿，你看，那个抱着布老虎的小妹妹，是不是很有趣？”
八岁的齐衡，穿着宝蓝色云锦小袍，面容俊秀，气质端雅。他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去，正好看到明兰对着太子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他小大人似的微微颔首，清澈的眸子里也染上一丝好奇：“回母亲，是很有趣。”
命运的齿轮，在孩童清脆的笑语和懵懂的对话中，悄然转动。这看似偶然的初逢，已在有心人心中，落下了第一笔浓墨重彩的注脚。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